第二十四章
宋詩意沒瞧見車下的程亦川, 還納悶怎麼丁俊亞說到一半就走了, 直到兩人走遠了, 她才從車窗看見他的背影。
兩人一前一後往停車場深處走。
程亦川?
眉頭一皺, 她猛地站起身來。這會兒丁俊亞正在氣頭上,他怎麼自己找上門來了?
隊醫連忙製止她:“上哪兒去啊?腳腫成這個樣子, 坐這兒不許動!”
宋詩意一頓, 停住了。
亞布力滑雪場分初中高三個等級的雪道,高級的如今隻有國家集訓隊在使用, 但初級和中級依然對大眾開放。正值滑雪旺季,露天停車場停車場停了不少車。
丁俊亞走到角落裡, 猛地回頭。
“你知不知你乾了什麼好事?”這是他的開場白,森冷中帶著怒氣。
程亦川對上他慍怒的雙目, 不知哪裡來的一陣心虛, “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現在知道了?你知道什麼?”丁俊亞忍無可忍, 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她的傷有多重你知道嗎?兩年前她撞上旗門,右腳十字韌帶撕裂, 根骨粉碎性骨折。醫生說她很有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正常活動,可她硬是站起來了,在香港做了一年多的康複訓練, 才終於回到這裡。”
他咬牙切齒, 卻又不能真的揍程亦川一頓。
“你算什麼東西?跟她什麼關係?滿基地的教練都死了?她要是能儘全力提速, 我們會放任她低迷一整年?程亦川, 你以為你是誰,你才來隊裡幾天,輪得到你在這指手畫腳?”
“我不知道她的傷那麼重。我以為我是在幫她——”
“幫她?你連自己都顧不好,你還想幫她?在食堂打架的是誰?考試作弊還把她拖下水的是誰?我奉勸你,說話做事之前,先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否則你隻會是害群之馬。”
丁俊亞的輕視輕而易舉點燃了程亦川的自尊。
他猛地後退一步,扒下丁俊亞拎住他衣領的手,“我知道你了不起,知道你拿過世界冠軍,或許在你眼裡我確實不算個東西,可我從來沒想過害她。你沒必要汙蔑我,我也是一片好意!”
“一片好意?這樣的好意她不需要,你還是省省吧。”丁俊亞冷聲說,“程亦川,你最好離她遠一點。”
程亦川忍無可忍:“那你呢?你又憑什麼以這種姿態來教訓我?就因為你是教練,是她曾經的師哥?我不知情,我慫恿她加速,要罵要打也該是她親自動手,你有什麼立場叫我離她遠一點?”
“我——”丁俊亞一時語塞,怒火加重,“我是教練,管理隊員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少年硬擰著脖子站在那,臉漲得通紅,卻毫不示弱:“慫恿她加速是我做錯了,該道歉也是對她說,我程亦川任打任罵,絕不還手。可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我既沒違背運動員準則,也沒違反隊規,哪怕你是教練,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他風一樣往回跑,也不理會丁俊亞在身後說什麼。
一口氣跑回大巴車旁,他三步並作兩步,猛地跳上車,抬眼就看見宋詩意還坐在最後一排,隊醫蹲在一旁給她按摩消腫。
她腳踝的皮膚很白,因常年滑雪,總是穿著厚重的滑雪服,渾身上下都難得一見天日,所以白得有些刺眼了。可腳踝附近明顯腫大,泛著豔豔的紅。
隊醫還在口口聲聲數落她:“你忘了當初張醫生怎麼說的了?你要是不顧身體任性妄為,再倒在雪場上,腳傷複發,下半輩子就彆想站起來了。”
宋詩意沒回答,因為她看見有人躍上了車,一抬頭,恰好與程亦川四目相對。
少年大步跑回來,呼吸還有些急促,嘴唇微微開闔著,一動不動站在車門處,麵色通紅。
“程亦川。”她遲疑著叫他一聲,可還未說出下文,又見他咬著牙跳下了車。
車窗外,那人飛快地跑遠了。
*
那一天的訓練,程亦川缺席了。
所有人都在雪場上練專項,隻有他躲在更衣室裡,滑雪服也沒換,隻一言不發坐在角落。好半天過去,他從櫃子裡拿出手機,打開了瀏覽器。
搜索“宋詩意”三個字,鋪天蓋地都是她的信息。
可嚴格說來,那些都是她曾經的榮耀,統統停留在兩年前。時間是無情利刃,一刀斬斷過往,昔日的光芒萬丈與如今的黯然失色,分明隔著楚河漢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重複著那個動作,一遍一遍打開從前她參加的比賽視頻。
全國青年大賽。
大眾滑雪賽事。
亞洲高山滑雪競技杯。
……
最後是世錦賽。
他看見了亞布力,看見了日本長野縣,還看見了彆的熟悉的地方。原來曾經的她也和他一樣,從小規模賽事開始比。原來她早已去過他去到的那些地方,也曾和他一樣初露鋒芒。
鏡頭裡的宋詩意比如今要青澀許多,不變的是那頭馬尾,乾淨利落,在腦後搖曳生姿。
她也曾身披紅裝,在鏡頭前笑得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那樣的速度令他屏息,他聽見現場的觀眾都在呐喊,而她衝出終點,笑容燦爛地振臂歡呼。現場太過嘈雜,他隻能重複循環了好多遍這個細節,才從她的嘴型隱約分辨出,她是在叫:“萬歲!”
那是二十一歲的宋詩意,與今日的他差不多年紀,一樣的年少輕狂,一樣的不可一世。
他驀地笑了,為她那句萬歲,也為她自己當初都沒做到,如今卻拿年輕氣盛這個罪名來過分苛責他。
可那笑意隻停留了須臾。
程亦川靠在冷冰冰的儲物櫃上,側頭看窗外,隊友們正一遍一遍從巍峨雪山上滑下來。可那其中並沒有她。
他進隊太晚,再也沒能見過視頻上那樣肆意的宋詩意。
那個她被時間的手撥下了暫停鍵,就此停在兩年前,再也沒能繼續往前走。留下來的這一個,是被傷病纏身的,無能為力的,明明不甘心卻還要忍受奚落與冷眼,在教練的好意下安心養老的。
程亦川用力揉了揉眼眶,雙手握拳抵在櫃門上。
他不是有意的。
腦中一遍遍回響起他無數次的質問:“為什麼不加速?”
那時候,他是如何理直氣壯地對她表達出恨鐵不成鋼的心理,他以為她是養傷兩年、疏於訓練,又或是曾受過傷、留下了什麼心理陰影,所以才難以提速、成績平平。他一心隻想著讓她爭口氣,叫羅雪等人看看她的厲害,卻從未想過其他。
程亦川的心臟像是被一隻隱形的手牢牢抓緊,五指越收越攏,叫他喘不過氣。
是他蠢得過分了。
如果能加速,她又怎麼會不加?
他每一次的詢問,她都是作何感受?他像個傻子一樣一遍一遍戳著她的傷口,時刻提醒她的有傷在身、無能為力。
……
麵對丁俊亞時尚能嘴硬地辯駁,可此刻坐在空無一人的更衣室裡,程亦川才挫敗地咬緊牙關。
是他錯了。
他真的錯了。
*
丁俊亞回到車裡,宋詩意問:“他人呢?”
丁俊亞冷著臉:“你問誰?”
“還能問誰,程亦川啊。”
“不知道。”
“你跟他說什麼了?他怎麼跳上車才幾秒鐘,話也沒說就跑了?”
“你問我,我問誰。”
“……”
宋詩意看他冷著臉,自覺愧疚,也沒敢多問。今天的事是她出格了,叫丁俊亞擔心了。
隊員們中午就在亞布力的餐廳吃飯,休息後,下午接著練。宋詩意腳踝腫著,丁俊亞囑咐司機將她先送回基地。
“我一會兒給孫教打電話。”他淡淡地說。
宋詩意霍地抬頭:“師哥,我這腳現如今也好端端的,沒什麼大礙。給孫教打電話……就不必了吧?”
“我是管不了你的,從師哥到教練,也沒見你真聽過我一句話。既然我管不了,那就讓孫教來。”
“他老人家最近忙省運動會,你就彆給他添亂了。”
“我給他添亂?宋詩意,你說這話都不心虛嗎?”
虛。
可她更心虛的是如何麵對孫健平。
讓他知道,她可算是彆想清淨了。老頭子一準兒氣得跳腳,指著鼻子把她罵個狗血淋頭。
丁俊亞都要抬腳走了,衣袖忽的被人拉住,腳下一頓。
回頭,宋詩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師哥,孫教他高血壓,最近又忙得滿頭包。就算是為了他的身體著想,等他忙過這周,下周你再告訴他吧。”
明知她是在演戲,可丁俊亞就是拿她沒轍。她這樣眼巴巴望著他,滿眼都是哀求。
他咬牙告誡自己彆心軟,可那隻拉住衣袖的手晃啊晃,晃得他頭暈。
“你自己說的,最遲下周一,我會原原本本把你今天乾的好事告訴他。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宋詩意點頭,在他下車那一瞬,撲哧一聲笑出來。
她這師哥,多少年了還這麼單純。下周一?下周一她已經回北京了,孫健平就是氣得跳腳,也找不著人了。
可她也隻笑了那麼片刻,側頭再看巍峨雪山,腳上隱隱作痛。
宋詩意慢慢地收起笑意,回想起今天的任性妄為,有一種衝破牢籠的暢快感,可一想到將來,眼神又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