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個吻
這次回隊裡, 宋詩意一共有兩件事要辦, 第一是辦理離隊手續,第二是讓盧金元認罪。
可孫健平的反應叫人有些意外, 直接幫她省去了第一件事。
宋詩意是大清早到辦公室的, 孫健平比往常來得早, 見她進門,擱下手裡的筆,說:“坐。”
她老老實實坐下了。
其實不需要問,孫健平對她家裡的情況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些年來能幫的忙也都忙了, 能勸的話也都對鐘淑儀講了,隻可惜始終是家務事, 外人難以插手。他當然知道宋詩意是為什麼要退役。
“都想清楚了?”他問。
宋詩意點頭:“想清楚了。”
“確定不會後悔?”
她笑了:“不確定。”
“不確定, 那就等確定了再做決定。”孫健平皺眉, “這不是小事, 不是順著你媽的意思來辦就好。你都這麼大人了, 完全有能力、有資格為自己的人生做打算。”
“這就是我自己的決定。”
“離隊了, 繼續回家看小賣部?”
“拆了, 已經沒有小賣部了。”宋詩意笑著說, “我二姨夫開了個公司,我媽跟我二姨說好了, 讓我進去做個文員。”
“打雜的?”孫健平眉頭又是一皺, “你要是去那種地方打雜, 還不如來我這打雜。我也可以去跟主任說說, 給你安排個文員的位置。”
“彆,您彆這樣。”
宋詩意是知道孫健平跟李主任素來不對付的,當初破格招個實力不俗的程亦川進來,都鬨得雞犬不寧,如今要真為了自己去搞特殊化,指不定要鬨出什麼幺蛾子來。
她翻了個白眼,說:“您當我不知道嗎?隊裡不差人,辦公室如今多出好幾個助理教練來,明明都是當初數得上號的老將,如今也都閒置著,沒什麼事兒可做。”
“既然多出好幾個助教,為什麼不能多你一個?他能把彆人弄進來,我就不能把你也弄進來了?”孫健平振振有詞,護犢之心日月可鑒。
宋詩意是知道他的,以他的能力,若是有心往上爬,早就在行政的路上走很遠了。可孫健平這人討厭特殊化,也不愛溜須拍馬,這輩子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諸在一眾運動員身上,這才一直留在教練的位置上。
為了她,他已經操了許多心、破了太多例,她不願意繼續當個麻煩留在這。
宋詩意拒絕得斬釘截鐵,沒有留下任何商量的餘地。
師徒兩人都是倔脾氣,一個不肯退讓,另一個也始終留有底線。孫健平最終揮手,說:“行,你不想留,我也不強留。但這離隊手續,你先彆急著辦,我不批。”
宋詩意瞪大了眼睛:“您不批?您不批,我怎麼離隊?”
孫健平從抽屜裡拿了個本兒出來,刷刷幾筆填了些什麼,“我給你放假。”
“……”
他撕下假條,大手一揮,拍在桌上,斬釘截鐵地說:“無限期放假,直到你後悔為止。什麼時候後悔了,什麼時候回來銷假。”
那樣一張荒唐可笑的假條。
什麼無限期放假,什麼直到你後悔為止,他分明就是怕她逞一時之氣,把事情做得太絕,他日就算想回來,也礙於臉麵覆水難收了。
那是這麼多年師徒一場,孫健平留給她的最後退路。
宋詩意抬眼看著他,說:“沒想到您年紀越大,鬼主意越多。”
孫健平反唇相譏:“我也沒想到你年紀越大,脾氣越倔。”
“那不是因為長期跟您待在一塊兒嗎,我也算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她看著師傅的白發和皺紋,鼻子一酸,說不出下一句了。
她十九歲進隊,孫健平還隻有四十開頭,正值壯年,精力充沛。可短短六年,他已經奔五十了,華發叢生,老態畢露。
離去時,她牢牢握著那張假條,說:“謝謝您,教練。”
“走吧走吧,彆在這兒煩我。”孫健平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讓她走,可她前腳踏出門時,他又後腳追了出去,叫住了她,“宋詩意!”
宋詩意回頭。
走廊儘頭的辦公室門前,一地日光傾瀉而出,鋪成光的海洋。孫健平就站在那海洋裡,頓了頓,說:“不管你還在不在隊裡,師傅永遠是你師傅。”
她眼眶一熱,想哭。
可孫健平像是怕極了這種煽情場麵,又立馬凶神惡煞補充一句:“如果遇到難事,你死活扛著不告訴我,那就是忘恩負義,不顧師徒情分。叫我知道你就死定了。”
宋詩意驀地笑出聲來,用力點了點頭。
她笑靨如花,咧嘴笑著像是十九歲那年剛進隊時來他辦公室報道一樣,說:“得嘞,記住了,教練!”
*
此後的幾天裡,大家各自忙著各自的事,都有要務在身。
程亦川忙著養好傷,開始踏入訓練館恢複體能訓練。
魏光嚴從死對頭變身成為好兄弟,一麵口頭嘲諷程亦川把自己當成鋼鐵俠,一麵又口是心非地承擔起陪他義務訓練的重任。
宋詩意和陸小雙開始心無旁騖地策劃一出《盧金元服罪記》的劇本,為此,她們跑了不少地方購買道具,同時也聯絡好了“演員”。
按理說,身為主教練的孫健平有責任阻止宋詩意帶著外來人員在基地裡胡鬨,又是耽誤運動員們的訓練時間,又是私底下策劃什麼妖魔鬼怪的地下活動。
可當林Sir找上門去,說:“你還管不管了?今兒晚上的文化課缺了好幾個人,全是你們滑雪隊的。我給你念念名單——”
孫健平卻把耳朵捂住了:“我聽不見。”
林Sir:“……”
下一秒,孫健平騰出一隻手來,把他的眼睛也蒙住了,說:“就這一次,你也假裝看不見吧。”
林Sir:“你這才是為老不尊,跟著胡鬨!”
背鍋的孫健平說到做到,沒有乾涉宋詩意的計劃,甚至,他連問都不問,就這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去胡鬨了。有的事情,知道了反而不能視若無睹,他乾脆自我麻痹,看不見聽不見。
執教一輩子,他看見過太多的不公平,因為身在國家隊,又代表著國家頂級運動員,那些不公平都隻能繼續不公平下去,最後不了了之。但隱忍不代表認同,他的身份擺在這裡,不得不聽從上級的指示,可宋詩意要做什麼,上麵就不得而知了。
丁俊亞問他:“你就不怕她鬨出什麼大亂子?”
孫健平冷笑:“她能鬨出什麼大亂子?看個偶像劇都能哭成傻子的人,也就那點出息。”
他看著她長大,從十來歲的姑娘長成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太清楚她的性子了。
丁俊亞:“……”行吧,好像有點道理。
孫健平看他兩眼,說:“與其在這兒擔心她,不如擔心擔心自己。”
丁俊亞一愣。
下一刻,孫健平沒好氣地拍他一下:“多少年了,還跟塊木頭似的。你以為你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你是薑太公,她可不是魚。”
“……”
“你再不開口,人走茶涼了。”
丁俊亞沉默片刻,苦笑:“您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天給她打了不少電話,要麼沒接,要麼說在忙,我找上宿舍去,看見她在樓下跟魏光嚴幾個說話。人家忙著呢,壓根兒沒工夫搭理我。要不我怎麼知道她背地裡有小動作,上您這兒來問了?”
“是程亦川的事。”孫健平看他兩眼。
“我知道。”聽她和那幾個人說話,句句離不開那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