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半個月後, 宋詩意正式上崗, 進入了二姨夫的公司。
由於她是地地道道的關係戶,沒學曆沒資曆, 純屬走後門進來的, 二姨說那就索性開後門開到底, 連實習期都免了,直接拿正式工資吧。
能進大公司的,哪怕是本科生、研究生,一般也要實習個三兩月, 有的甚至要求員工實習半年才能轉正, 而實習的工資少得可憐。
宋詩意還有點掙紮,覺得自己屁能力沒有, 一去就和白領們平起平坐, 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但鐘淑儀對二姨的決策深以為然。
“要是你二姨和二姨夫連這點特權都沒有, 還開那破公司乾嘛?”
宋詩意點頭, 說:“懂了。原來二姨和二姨夫辛苦創業, 是為了給我創造一個良好的後門。此所謂前人栽樹, 後人乘涼。”
鐘淑儀:“……”
怎麼聽都不像是好話。
於是宋詩意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從國家隊退役, 又立馬投身於首都地鐵, 在早高峰時期練起了鐵人三項。每天早上都混跡在烏壓壓的人群裡,像螞蟻大軍似的湧動著, 爭先恐後往空間有限的車廂裡洶洶而去。
當她被人擠得前胸貼後背, 上一站好不容易擠上來, 下一站就險些被擠出去時, 才深刻意識到當代的人民體質是多麼驚人。
連她這退役運動員都受到了驚嚇。
明明穿著熨燙得體的OL套裝上的地鐵,下來時卻宛若一顆蔫壞的白菜,皺皺巴巴。
上地鐵前還念著頭可斷發型不能亂,下來之後就隻剩下發型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因二姨夫親自交代過,她一進公司就開始跟著經理學習業務,初次參觀公司,就收獲了一大片明裡暗裡的矚目。她隱隱猜到了緣由,畢竟那些目光裡就差沒明晃晃地寫著:“聽說你是關係戶?”
那天上午,趙經理帶她參觀了一圈公司,把她帶到辦公室去,指指窗明幾淨的最佳位置,笑吟吟地說:“這是你姨父特意給你安排的,你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嗎?”
她連連擺手,說不需要。
辦公室裡加上她一共四張桌子,另外三人都在小心翼翼抬頭看她。辦公室的人情往來不同於隊裡,笑裡都摻雜了一星半點的矯揉造作,句句話都帶著顯而易見的試探。
宋詩意有些不適應,逃進了茶水間,冷不防聽見旁邊有兩個年輕姑娘在說話。
A說:“哎,你聽說了嗎,今天總裁辦來新人了,聽說就是那個大腿超級粗的關係戶。”
B點頭如搗蒜:“誰不知道啊,總裁辦早就坐滿了,結果老總親自下命令,半個多月前就把張倩的桌子從辦公室給挪到大廳來了,就為了把那位置空出來給她。”
A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跟老總什麼關係,敢這麼大張旗鼓入駐進來,哎哎,你說說,總不可能是,那個吧?”
B又連連搖頭:“這誰知道呢,太後又不常來公司,就是來了也沒人敢告訴她這種事啊。況且我聽說,有錢人都是光明正大亂來的。”
宋詩意險些沒端穩手裡的紙杯,水都灑在了地上。
她的動作引來兩位探討者的注意,她們不約而同回頭看著她。
A問:“你誰呀,新來的?”
B說:“挺麵生的,哪個部門的?”
宋詩意把沒喝上兩口的紙杯扔進了垃圾桶裡,抬頭,和顏悅色地說:“哦,我啊?我總裁辦的。”
A:“……”
B:“……”
她淡定從容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來,回頭衝她們莞爾:“對了,你們老總是我姨父。為免誤會,還是說一聲為好。”
A和B鴉雀無聲站在那,仿佛被施了《哈利·波特》裡的統統石化咒語。
另外,宋詩意的工作的確算不上高難度,但繁瑣,極需耐心。
辦公桌上永遠堆著望不見頂的文件與表格,每每做了一半,就會有新的文件摞上來。
每一天,辦公室的門不斷被推開,在格子間裡忙忙碌碌沒頭沒尾的人往往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將手裡的東西咚的一聲放下來。
“這些全部做成Excel。”
“麻煩逐行逐字核對一下。”
“這裡有份數據和電子文檔對不上,你檢查一下哪裡出問題了。”
更多時候,電腦右下角不斷湧入新的郵件,一群大爺們連路都懶得跑,直接把文件和指令發進了郵箱裡,要她拚命去做。
……
她掙紮在表格與文件裡,再窗明幾淨的位置也變得暗不見天。抬頭是高高摞起的文件,永遠無窮無儘,低頭是噠噠個沒完的鍵盤,聽久了總覺得那聲音響在神經上。
起初也抱著要和大家搞好關係、打成一片的心態,直到真正融入那個地方後,才發現首都的格子間裡沒有私人感情,隻有日複一日忙碌的身影,和要麼麻木要麼焦躁的麵容。
大家為了生計奔波,匆匆而來,像是打仗一樣來回往複在大樓裡。
搞IT的永遠頂著黑眼圈,雙目無神盯著電腦,指下生風,敲個沒完。好多次她去IT部,都覺得那群人像是要鑽進電腦裡,虎視眈眈地瞪著屏幕。
宋詩意每天都爬上頂樓,在天台上一個人吃盒飯。
當她在三十層的高空仰頭看時,才沒有了窗戶和文件,不會舉頭望電腦,低頭敲鍵盤。她想到這一句時,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沒有霧霾的天,這樣仰頭看著遠處的雲,仿佛下一秒便能看見長白山脈的蹤影。那裡有一群滑雪的人,就在亞布力雪場,日複一日地為了榮光而不懈努力。
她怔怔地尋找著,卻終究沒有找它。
*
夜裡,國家隊收工之後,她總能收到一位無業遊民的騷擾信息。
有時候是快問快答——
“今天我和魏光嚴去食堂吃圓子湯,特意數了數,結果他的湯裡有五隻肉圓子,我的有七隻,猜猜這是為什麼?”
她一邊在地鐵上用鋼鐵的身軀經受住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圍剿,一邊用不滅的意誌高舉手機回複信息:“因為你看起來更能吃?”
小屁孩氣急敗壞地說:“呸,明明是因為我長得更帥,阿姨偏袒我!”
有時候是來自深夜的吐槽——
“媽個嘰魏光嚴這畜生睡個覺跟豬一樣鼾聲如雷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拿枕頭捂著腦袋都沒法抵禦他的摧殘。”
她洗完澡後,坐在床上玩手機,看到消息哈哈大笑,說:“天降降大任於程亦川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那頭沉默片刻,回複她:“接著往下背啊【微笑.JPG】。”
她:“……後麵的記不住了。”
來自學渣的尷尬。
有時候單純隻有一張圖,背景是亞布力高高的雪山,天藍得像是深藍色幕布,墜有柔軟光亮的綢緞似的雲霞。
她在文件堆裡沒日沒夜昏天暗地時,偶爾會拿出手機,看一看保存下來的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