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川倒是很自在,刀叉使得像貴族紳士,一身西裝令他光彩照人。飯後,他拉著她出門散步,美其名曰消食。
宋詩意一直很沉默,自認為該說的話都說過了,他卻也如他所說,自顧自地對她好。
她想,可能是說得還不夠多,力度還不夠大,於是一路上絞儘腦汁,要怎麼打消他的念頭。既然他倆不可能,這種事情就該停止。
於是宋詩意躊躇著開口:“程亦川,今天謝謝你幫我過生日。”
“怎麼樣,是不是你從小到大過得最彆出心裁的一次?”
“換個詞比較好。”
“哪個詞?”程亦川興致勃勃。
“窮奢極欲。”
“……”
程亦川猜到她這一臉便秘是在醞釀他不愛聽的話,率先聲明:“如果你要就今天的事跟我說大道理,那就免開尊口了。我答應過你,不提喜歡不喜歡的事,所以你就心安理得當我是師弟情泛濫,好心幫你過生日就行。”
“……”
師弟都能做成這樣,全中國上下大概都挑不出比他更討人喜歡的師弟了。
天已經黑了,公路上沒什麼行人,夜空下冷空氣襲來,真是名副其實的“冰島”。
宋詩意惆悵啊,惆悵得一個生日過得罪惡感滿滿,總覺得自己無意中就玩弄了一個無知少年。他對她這麼好,她要是照單全收,活像是在占他便宜。要是過一陣子他醒悟了,兩人該怎麼在一個隊裡待下去?
她越想越遠,又覺得不知從哪兒說起,最後安慰自己,沒關係,明天下午他就要回國了。
等他一走,她至少還要在雷克雅未克待上好幾個月,他就有充足的時間冷靜冷靜。最好等她回去的時候,他這瘋勁也已經消失了。
兩人略為沉默地走在公路上,一個盤算著如何冷卻少年的感情,一個卻在暗暗擔心布置好的終極大禮是否會出岔子。
走到那顆大橡樹下麵了,宋詩意現在簡直看不得這棵樹,一看就想起些令人尷尬的場景,遂趕緊擺手,轉身想走:“回去吧,差不多了。”
“哎,等等。”程亦川把她拉住。
宋詩意是怕了他了,被他一拉,就跟觸電似地彈走,飛快地拉開距離。
程亦川這時候也顧不上那麼多,隻摸摸鼻子,說:“你閉上眼睛。”
宋詩意怎麼可能閉上眼睛?她一臉警惕地看著他,警告說:“故技重施沒有意思,你要是敢再動手動腳,我在這兒劈死你啊程亦川!”
說著,擺出了手刀的架勢。
程亦川:“……”
劈你妹啊。
他黑著臉拉開距離,說:“不親你,真不親你。你把眼睛閉上。”
“你想乾嘛?”
“我保證我一隻手指頭都不碰你。”
“你不說原因我就不閉眼。”
“我——”罵人的話在心裡像是彈幕一樣狂閃,程亦川氣得跺腳,指著一旁的樹,“給你看個東西,就動眼睛就行,絕對不亂來!”
宋詩意一臉懷疑地打量他片刻,最後看他滿臉急躁,選擇相信了他,閉上眼睛說:“你要給我看什麼?”
“等著。”
程亦川窸窸窣窣往樹下一鑽,在樹乾上摸索著,還回頭警告:“不許睜眼啊!”
宋詩意很給麵子,一下都沒睜眼,老老實實等待著。
然而接下來的幾分鐘裡——
“操,怎麼不亮了?”
“亮啊,快亮!”
“媽的,電池不是新買的嗎?”
“還是燈壞了?啊啊啊啊——”
樹底下的人窸窸窣窣一陣狂按,然而墨菲定律正式奏效,他的終極大禮無論如何都送不出去。
宋詩意被風吹得有些冷了,疑惑地問:“能睜開眼睛了嗎?”
“再等一下!”
那頭的人還是拚命搗鼓。
時間又拉長了好一陣,最終,程亦川抓亂了自己的頭發,一臉絕望地回到她麵前:“你睜眼吧。”
宋詩意睜眼,天還是那個天,樹還是那棵樹,周遭的景致沒有任何變化,唯一有些改變的——
“你要給我看的就是你這個爆炸頭嗎?”
她匪夷所思地盯著程亦川剛剛抓得亂七八糟的雞窩頭。今天他用了不少發蠟,結果情急之下一抓,抓得很有造型。
程亦川臉都黑了,氣得跟河豚似的,張嘴想解釋什麼,又覺得禮物都沒影了,這會兒說什麼都會顯得自己很蠢。
“對,就是看這個。”他麵無表情繼續抓了抓頭發,“好看嗎?”
宋詩意撲哧一聲笑出來。
被他的西裝革履唬了一晚上,她心情沉重得無處發泄,眼下他終於沒了形象,一臉幼稚,她才跟著放鬆下來,往他腦門兒上一拍:“腦子進水了這是?”
在這兒磨蹭好一會兒了,宋詩意搓搓手,說:“回去吧,快凍僵了。”
程亦川能怎麼辦?燈光不靈了,想讓她看的一切都沒有了,虧他辛辛苦苦掛了一下午的燈,沒想到前功儘棄……
他又是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心浮氣躁地說:“走吧,走走走。”
他轉身率先離開,卻沒想到轉身的那一刻,宋詩意忽然間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怔怔地站在原地,忘了跟上他的腳步。
程亦川自顧自往前走,走了好幾步了,才發覺宋詩意沒跟上來,猛地一回頭……
燈亮了。
一望無垠的平原上,那顆高大古老的橡樹靜靜地伸展著枝葉,而原本該是幢幢黑影的枝椏在此刻化身為曼妙的藤蔓,掛起了一串串明亮的燈盞。
天地一片寂靜,夜空是幽藍色幕布,遠方是零星的燈火,在這寂寞荒原,在這世界儘頭,卻有這一樹燈火,燦爛無比。
這一刻,宋詩意才明白剛才他搗鼓半天的究竟是什麼。
那一樹的星星燈泛著暖白色光芒,在風裡招搖,在夜空下熠熠生輝。
程亦川在她身後,離她有好幾步的距離,聽見她低聲說了句什麼。
他慢慢走了上去,問她:“你說什麼?”
宋詩意仰頭望著那棵明亮奪目的大橡樹,頭也不回地說:“沒什麼。”
她隻是又一次想起了那首詩,To the evening star。
那一刻被無限拉長,他們誰也沒說話。她靜靜望著一樹星光,而他在她身後半步,一動不動凝望著她。
他們都各自注視著自己的星光。
很久很久之後,兩人凍僵了,終於走在回家的路上。
宋詩意問他:“程亦川,你聽過王爾德的那句話沒?人生有兩個悲劇,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她想告訴他,如今他為得不到而苦惱,他日或許會為得到而意興闌珊。
程亦川沉默片刻,回望她:“那你聽過王爾德的另一句話嗎?”
他輕聲念著《道林·格雷的畫像》中那一段令他至今難忘的話——
“你擁有青春的時候,就要感受它。不要虛擲你的黃金時代,不要去傾聽枯燥乏味的東西,不要設法挽留無望的失敗,不要把你的生命獻給無知、平庸和低俗。這些都是我們時代病態的目標,虛假的理想。活著!把你寶貴的內在生命活出來。什麼都彆錯過。”
他們依然走到了白色小屋前,她在前,他在後。
程亦川看著她的背影,答應過她不再說唐突的話,所以他閉口不言。他隻是有些惆悵又很快樂地想著:
他在感受他姍姍來遲的青春,
他什麼都不想錯過,
尤其是她。
……
很多念頭像是荒草飄搖一般,在他的荒原上漫無邊際地晃動。而他聽見她開門的聲音時,終於低聲說出了口。
“宋詩意,生日快樂。”
能說出口的,也就僅此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