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他……這是……”
賀蘭瓷連忙出聲道:“小聲點!我沒事!”
她正說著話,那個同樣衣冠不整,看身形清瘦高挑,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年輕男子便徑直將賀蘭瓷平放到了床榻上,順便取下了那件蓋著她的紅袍子,這一摘,更不得了。
霜枝仔細一看,嚇得人都要傻了,腿一軟差點沒坐在地上。
完蛋了!她家小姐被人輕薄了!還輕薄成這樣了!
老爺和少爺知道估計要殺人了!
不,她現在也很想殺人啊,小姐,她打不過怎麼辦啊——
然而那略有一絲眼熟的俊逸年輕男子神色淡定,甚至微微勾起桃花眼轉眸看了過來道:“去給你家小姐拿身乾淨衣衫來,包括裡衣……再燒一桶熱水,給她沐浴。”
他聲音不大,卻莫名有種鎮定又理直氣壯的力量。
霜枝剛才還想拿刀捅他,這會不由自主地聽命一溜小跑去拿衣裳。
賀蘭瓷也沒料到:“……?”
你為什麼這麼聽他的話。
陸無憂把人放下,狀元服收了,撈過一旁的被子,把賀蘭瓷仔細蓋住,才垂著眸子道:“藥待會給你放桌上,還有什麼要的麼?”
賀蘭瓷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見他似乎有意要走,下意識便伸手抓住了陸無憂的衣角。
她低著頭,手指發白,聲音裡有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忐忑:“……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這件事到底隻有他們倆人……哦不現在是三個人知道,陸無憂若是翻臉不認,她也不可能到處宣揚,其實她心知,陸無憂娶她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是六元及第的清貴翰林,根本不需要她爹的拔擢,眼前就是一條青雲直上的坦途,可一旦娶了她,不止得罪二皇子和公主,可能還會有其他後患無窮的麻煩,反倒有礙於仕途。
陸無憂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
先前是權宜之計,兩個人都色令智昏,不大理智……若他後悔,也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瓷正想著,便聽見陸無憂語氣平靜道:“想什麼呢,我做都做了,還能不認賬嗎?——那我還是個人嗎?”他一頓,似乎這時候才開始考慮起來,“雖然確實是有那麼點……”
賀蘭瓷緊張道:“……有那麼點什麼?”
他總不會真的後悔了吧。
陸無憂將手抵在唇邊作思忖狀,又幽幽歎了口氣道:“……前途慘淡。”
“……”
賀蘭瓷忍住突如其來想懟他的衝動,儘量平靜道:“哦,那要我安慰你嗎?”
陸無憂道:“那就不必了,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他說的語氣淡淡,但不知道為什麼賀蘭瓷還是聽出了一股悲愴感,進而自己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愴感——若不是二皇子和公主手段陰毒,他們今晚都用不著這般兩敗俱傷的。
……她也用不著這麼,呃,渾身酸痛。
霜枝抱著衣服進來時,正見兩人對視著歎氣,頓時一驚:“怎麼了小姐,這位……”
見她進來,那年輕男子神色恢複如初,拿出一支玉瓶放在桌上,又取出了一些釵釵環環,全是她小姐出門時戴出去的東西,最後他似乎頓了頓,從懷中很鄭重地放下一枚黑沉似玄鐵的令牌,上麵隱約可見一個“陸”字,將令牌放下,他才溫聲道:“你好好休息……我會,嗯,儘快再來。”
她家小姐紅著臉呆呆地點了點頭。
那年輕男子便起身離開,路過霜枝時,還十分客氣地道:“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等人都走了,霜枝回過神來,連忙把衣服一放,緊張道:“小姐,那到底是誰啊?你……你還好嗎?你身上到底……他怎麼進來的,他怎麼就走了……是……”她無比忐忑地猜測著,“是……小姐你的情郎嗎?我絕對不會亂說的!”
賀蘭瓷撐著腦袋想了想,道:“……是,沒有情的那種郎。”
霜枝大為震撼:“……!”
“不過不出意外,你以後,說不定會……經常見到他。”
霜枝更加震撼,雖然那郎君確實生的不錯,但……她還是支支吾吾道:“小姐……這、這樣不好吧,萬一被老爺知道了……”
賀蘭瓷道:“……?我爹肯定要知道啊。”
霜枝害怕道:“可、可……老爺會氣死的!”
賀蘭瓷疑惑道:“他上門娶我,我爹為什麼會氣死?我爹看起來還挺喜歡他的。當然,今晚的事你彆跟我爹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是你放我進來的。”不然她爹可能會想提前打死陸無憂。
“……”
霜枝醍醐灌頂,臉頰一紅,頓時羞慚無比地小內八跑走:“小、小姐我去給你燒水沐浴了!”
路過的管事見直奔柴房,絕塵而去的霜枝,問道:“哎,霜枝你乾嘛去?小姐回來了?”
霜枝謹記賀蘭瓷方才的叮囑,連忙點頭道:“小姐車架從後門回來的,我剛放她進來,現下正準備沐浴就寢。”
“哦,那你忙去吧。”
小半個時辰後,賀蘭瓷跨步進溫暖的浴桶裡,周身被水流浸泡著,才算徹底地鬆懈下來。
先前流了一身的汗,又被折騰的夠嗆,身上實在算不得乾淨,她仔仔細細舀起水清理過身上每一寸,包括……賀蘭瓷單手攀著桶壁,臉被熱氣蒸得通紅,纖細的指尖貼著桶壁緊繃著屈伸了幾下,難免又回想起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
她將腦袋抵在上麵,渾身泛粉,那時神智昏聵,隻記得自己在哭。
現在仔細分辨起來,好像也不光是想哭的不適,似乎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尤其是將要偃旗息鼓的時候,總覺得好像也許大概……還有點微妙的歡愉。
賀蘭瓷用力甩了甩腦袋,烏黑潤澤的長發披散下來,她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案上的“陸”字令牌,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無獨有偶,陸無憂不著痕跡離開賀蘭府,禦著輕功回去時,也一直在走神。
文人墨客大都風流,雖然不感興趣,但銀詞豔曲他也不是沒見過,流觴曲水吟詠詩文時,他甚至還應付著拚湊過一兩首,贏得滿場喝彩。
但其實,他一直都沒明白那有什麼意思,覺得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玩意。
可眼下,突然間,那些詞句似乎都有了靈魂,變得活色生香起來,音畫俱全,聲色動人,近得似乎觸手可及。
一時間,陸無憂的心情也很複雜。
***
賀蘭瓷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時,她剛洗漱完,正要綰發,就見霜枝一臉吃驚中夾雜著興奮,興奮中夾雜著古怪的神色道:“小姐,昨天那位、那位公子,上門了!”
賀蘭瓷:“……?”這麼快!
賀蘭謹也很意外,他雖當初十分欣賞這位少年的文章,可對方既已狀元及第,在翰林院前途無量,又有了座師同年,他反而有所避諱,淡了指點晚輩的心思。
今日大清早的便見這少年衣冠楚楚而來,在門房處恭恭敬敬遞了拜帖。
賀蘭謹叫管事領他進來。
這位陸翰林未及弱冠,身量已高過賀蘭謹,並無半點長期伏案苦讀者的佝僂,站姿如鬆,行走間風姿翩然,舉止有節有度,不論衣飾發冠都是一絲不苟一塵不染,禮節周全,氣質清雅,一看便覺得是世家教養出來的清貴君子,賀蘭謹不免又在心中讚了讚這位新晉狀元郎。
倒是可惜了,對方已經在老家定了親事,不然賀蘭謹也不是沒動過結親心思,想到女兒的親事,賀蘭謹又忍不住低聲歎氣。
兩人寒暄了幾句,賀蘭謹便捋須問道:“不知陸修撰今日上門找老夫所為何事?”
對麵少年衣袂飄起,拱手行了大禮,一字一句決絕道:“為求娶賀蘭小姐。”
賀蘭謹大為震撼,脫口道:“這從何說起!你不是已經定了親事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垂目道:“不敢瞞賀蘭大人,晚輩所言定親的對象,正是賀蘭小姐。”
賀蘭謹豎起耳朵:“……嗯???”
“此事個中緣由,晚輩頗難以啟齒,但今日卻也不得不說了……晚輩在青州讀書時,曾與賀蘭小姐有過數麵之緣,心中甚是仰慕,奈何當時功不成名不就,自覺配不上賀蘭小姐,便隻得將仰慕之情壓下,但心中早已將賀蘭小姐當成此生摯愛,非卿不娶。”最後八個字,尤其鏗鏘有力,“若娶不到賀蘭小姐,晚輩隻願孤獨終老。因此進京之後,為免辜負他人好意,晚輩便矯稱自己在老家定了親事。如今晚輩已有功名,也征得長輩首肯,因此特地前來,若得賀蘭大人成全,不日便會請長輩托媒上門提親,三書六禮迎娶賀蘭小姐。”
他音色清潤,說話也動聽。
賀蘭謹被這天降女婿砸得暈暈乎乎,但還是謹慎道:“你此話當真?”
陸無憂正色道:“有青州同窗可為晚輩作證。”
賀蘭謹多年為官,識人無數,也曾見過許多對他女兒有意的少年郎,總覺得眼前少年的反應有一絲古怪,他恭敬有禮自是無可挑剔,但就是看起來……過於平靜,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忐忑不安類似的少年人情竇初開情難自持的反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為求娶心上人那是寤寐思服,輾轉難眠。
“你是真心想要求娶小女的嗎?”
陸無憂斂著桃花亂飛的眼睛,讓自己看起來儘量真誠:“真心的。”
賀蘭謹叫他明日再來,還是決心再去問問自個閨女,畢竟她當初口口聲聲“此事絕無可能”。
剛轉道回去,就發現賀蘭瓷正站在廊下,仿佛剛偷聽過兩人的對話,臉上表情亦是頗為古怪,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很難忍受的話。
賀蘭謹對自己這個閨女也是沒有辦法,當下無奈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賀蘭瓷點了點頭。
賀蘭謹咳嗽了一聲道:“那你……”
賀蘭瓷立刻道:“我嫁。”
賀蘭謹:“……!”
他還想著要怎麼說服她,完全沒想到賀蘭瓷居然答應的這麼乾脆,然而看她臉上的表情又異常平靜,沒有半點波瀾,甚至還隱隱有些無語。
賀蘭謹不得不道:“……你可是真心想嫁給那陸狀元?”
“真心的。”
“為何為父瞧你的表情看著好像不是很樂意?”
“我很樂意。”
“你若還有什麼顧慮……”
賀蘭瓷努力擠出笑容道:“沒有,女兒很開心,特彆開心,巴不得明天便嫁。”
就是單純的被他滿口胡言弄得一身雞皮疙瘩,“此生摯愛,非卿不娶”他自己說時不羞恥嗎……也沒必要這麼加戲。
賀蘭謹見狀,終於放下心來,心想,好吧,興許是年輕人害羞。
他畢竟年紀大了,可能不太懂現在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