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洲川問:“哪句?”
“我們越迫近事件的即時狀況,就越陷入虛擬的假象之中。”舍嚴立在房間正中,不緊不慢地說出這一句話。
王洲川沒表示什麼,他打量了一會舍嚴,突然問:“你的耳洞是什麼時候打的?”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落在舍嚴的左耳上,那枚黑色耳釘在嚴肅的電視台內顯得如此異類。
施索緊緊盯著舍嚴。
“高中。”舍嚴回答。
王洲川說:“雖然你麵試的是攝像記者,但攝像記者也有出境需要,將來能不能摘了耳釘?”
……
下午五點,全部麵試結束,舍嚴和舍寒兩人早走了,施索跟著王洲川一道出來。
王洲川邊走邊問:“看了這麼久,有什麼感想?”
“什麼?”施索大腦運行遲緩。
王洲川當了一天考官,有些疲憊,也沒力氣再逗年輕人,他指了圈麵試大廳,說:“這廳能裝下上百人。你知不知道現在每年有多少應屆生,這次報名廣電的又有多少人?”
“——總報名人數上萬,這次能進一麵的,不過百。”王洲川強調。
電梯來了,他走進去,順手指著一排樓層按鍵:“這裡的每一層都有人搶著進,當所有人爭先恐後搶破頭要進這座大樓的時候,你卻告訴我你要跳樓,原因隻是因為無關緊要的人,比如曹榮、梅秀菊,他們跟你非親非故,以後也不會出現在你的人生當中,你竟然把他們看得這麼重要?
至於許良,哪個工作單位沒有一個‘許良’?也許十人以內的小作坊會沒有。至於許良這事……另有隱情,你不用放在心上。”
施索本來一直盯著轎廂門,心裡那團火耗得太久,燒得已經沒先前旺,聽完王洲川的話,她愣了下,問:“什麼隱情?”
“隱情就是暫時還不能說的意思。”
施索也不逼問,想了想,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知道就好。”
“道理懂,可是我不想按照道理去做,我爸以前總說我不識好歹,我大概也知道自己本性難移。”
王洲川沒吭聲,直到走出電梯,他才突然問:“剛才麵試的那些人裡,哪個給你印象最深刻?”
施索心說舍嚴,但王洲川並非要她回答,王洲川接著往下說:“那個叫舍嚴的,倒給我印象最深。”
施索:“哦?”
“名校畢業,拿過數個大獎,實習期間評價極優秀,畢業後旅行的這一年拍出了很多作品,個人風格十分突出,本身長得也很出色,衛視台那邊沒意外,應該會定下他。”王洲川話鋒一轉,“可是其他考生,哪個又不出色?能進一麵的人,哪個差了?”
走出主樓,已見夕陽。
“小施,我知道你的理想是當播音員,你說你要辭職,那你辭職之後,新工作是播音員嗎?不是,或者說你自己也不確定。既然辭職後不一定能朝著你的理想進軍,那為什麼要貿貿然放棄這份工作?再說,你難道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乾記者?”
王洲川說著這些話,突然發現施索並沒有跟上來,他回頭找人。
施索站在一米開外,霞光火燒似的燎過她的臉,她沉默不語。
王洲川歎息,眼珠一轉,他突然道:“乾脆這樣,我給你個機會。你先找工作,如果找到一份能讓你滿意的工作,我就批準你辭職怎麼樣?”
“……什麼?”
轉折來的如此之快,施索沒想到王洲川會給出這樣寬鬆的提議,她的辭職風波也在夕陽下暫時告一段落。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天黑,舍寒也在,兩邊約了今晚一起吃飯。
施索進門放下包,問:“怎麼樣,參觀過這裡了嗎?”
“剛到,還沒來得及。”舍寒說。
“走,先帶你參觀。”施索說著,瞥了眼舍嚴,然後問舍寒,“他去廣電麵試你知道嗎?”
“知道。”舍寒說。
施索質問舍嚴:“這麼說你就瞞著我了,有什麼好瞞的,驚喜啊?”
舍寒說:“我今天下午剛知道,你不也知道了嗎。”
施索:“……”
舍嚴看著施索說:“走吧,參觀完這裡去吃飯。”
帶著舍寒逛了一圈,幾人就近找了家餐廳,路上舍寒評價:“公寓不錯。”
施索道:“物廉價美,嚴嚴找得好!”
餐廳挺有情調,一樓有人唱爵士,二樓陽台能賞景,施索帶著他們上二樓,挑了陽台桌,在柔和月光下吃這頓晚飯。
點完菜,施索說:“今晚買單彆跟我爭。”
“發獎金了?”舍寒問。
施索說:“解決了一起官司,就當慶祝了。”
舍嚴問:“官司解決了?”
“對。”
舍寒不清楚官司的事,問道:“怎麼回事?”
施索把前情提要說了,最後道:“今天案子撤銷了。”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一直瞞著?”舍寒不滿。
“跟你們說有什麼用,你們是律師嗎。”施索道。
舍嚴眉頭微擰:“沒有原因?”
施索說:“我也奇怪,但曹榮說不告就不告了,難道我還要跑去質問他為什麼不告我了?”
無論怎樣,至少不用官非纏身,值得小小慶祝一番。
舍寒喝著酒問施索:“我是今天做完訪談被人帶去麵試考點的,你今天怎麼也在那裡?”
施索道:“我本來是去辭職,辭著辭著就被迫圍觀了一下午的麵試。”
舍寒問:“怎麼突然想辭職?”
施索給出白天時同樣的說辭,領導壓迫,對人性的幻滅,工作不定時工資少,她問舍寒:“一直沒問過你,你以前也乾這行,後來為什麼轉行了?”
舍寒說:“乾新聞沒時間照顧孩子。”
施索看向舍嚴,舍嚴還夾著菜,頓了下,轉頭跟她說:“他請了保姆。”
施索對舍寒道:“就是,你彆誆我,我照顧他的時間比你的還多。”
舍寒笑了笑,這才道:“那時候做新聞,漫山遍野跑,跑的還是貧困鄉,我們努力幫扶貧,結果發現鄉領導開得是奔馳,後來打算把事情曝光,結果被一群鄉民攔著。”他指指自己額頭到眼角那道疤,“這個,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後來我就不乾了,和林道行一起出來創業。”
施索發了會呆,有一下沒一下地咬著一根芹菜,最後把芹菜往嘴裡一挑,她放下筷子說:“我去下洗手間。”
舍寒和舍嚴還留在座位。
“在這裡適不適應?”舍寒先開口。
“嗯。”
“這問題估計也白問,”舍寒看著舍嚴,“我明天就回去了,這兩天也沒功夫跟你談。”
舍嚴說:“你現在可以說。”
“知道我為什麼突然來這裡?不是因為訪談,這個訪談本來林道行已經推了,知道我臨時過來,才順水推舟讓我替他上回電視。”
舍嚴洗耳恭聽。
“——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個節目。”舍寒說。
前天淩晨他還在加班,工作室的微信群裡突然發出一條B站鏈接,說現在做這樣的節目才有收視率,夠博眼球。
他隨意點進一看,台標是施索所在的新聞頻道,因為這個,他才多看了一會。
奇葩的紀實類節目,鄉村青年愛上大他十歲的寡嬸,由此引發一起命案,節目把青年的愛情描述得悲壯感人,他卻一夜難眠,次日下午就坐飛機來到了黎州。
舍寒說:“看完那期節目,我怎麼都睡不著。你應該沒忘記你當年做過什麼。”他指指額頭,“你額頭的傷口當初很快就消下去了,我倒希望那個傷在你頭上一輩子,能時刻給你警醒。”
舍嚴沉默,過了會,他給舍寒斟酒,酒水淅淅,夜風輕拂,他道:“叔叔,我已經長大了。”
施索去完洗手間,沒立刻上樓,她拐到隔壁一家特產店,買了幾份當地特產,回到餐廳,她順便跑前台提前把賬結了,怕待會那兩個人跟她搶著付錢。
四葷三素價格劃算,施索付完錢上去,遠遠看見叔侄倆在聊天,她笑了笑,回到座位把特產放一旁,說:“這些東西你明天帶回去。”
舍寒道:“你偷跑著就是去買這些?費這個錢乾什麼。”
“給我嫂子和小侄子的,你到時候彆吃。”施索說。
飯畢,舍嚴替舍寒叫了輛出租車,施索明天沒法送舍寒去機場,現在就要告彆,難得生出一絲不舍。
出租車遠去,她望著燈火通明的馬路,有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是在哪座城市。
“走了。”
她清醒過來,看向身邊的人。這幾天看著舍嚴,她偶爾會感歎一句時光飛逝,但從沒有一回感覺如今天這般強烈。
他已經能麵對一雙雙嚴厲審視的目光,有條不紊地作出回應,甚至會投王洲川所好提及那本書。
她原本還擔心他會隨心所欲不顧人言,事實上他出色到被衛視台一眼相中。
她甚至不得不承認,她對舍嚴有那麼點羨慕和嫉妒。
她自認讀書時比多數人努力,她也以為自己足夠優秀,五年前的麵試卻教她睜大雙眼看清了世界,優秀者比比皆是,更彆說加上那些有背景的。
落敗而歸,理想的那個位置明明近在咫尺,她卻觸不可及。而舍嚴卻做成他想做的,並且如此矚目。
十字路口,車來車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她要選條路走。
她想起當年離彆前的最後一次聚會,舍寒說,“你現在得過第二個路口了”。
她不知道她當年到底過沒過成功那個路口,現在,她的麵前卻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
她沒跟王洲川說,也沒告訴舍寒,其實她想辭職的原因還一個,就是那位走五步階梯就要歇一歇的瘦小老太太。
如果那天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搶頭條,也許能早幾分鐘發現磚塊底下壓著一位老人。
做不成播音員,原本她至少還能“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
可現在不是了。
手機鈴聲在這刻打破黑夜的沉寂,施索看著舍嚴接起電話。
晚上八|九點,是電視台通知二麵的時間。等掛斷電話,施索問:“二麵?”
舍嚴道:“終麵。”
施索一笑,路燈下仰望舍嚴。
成人的標誌不是年齡,不是麵容,而是能獨自立足於社會,平等與人對話。
施索招招手:“頭低下來。”
舍嚴什麼都不問,照她的話做,微微低下頭。施索上前,手指觸碰他的左耳。
舍嚴一顫。
指尖溫熱,一絲絲電流從耳垂蔓延到脊背,舍嚴垂下眼。剛才在餐廳陽台,夜風拂過,他對叔叔說:“我已經長大了。”
“我已經長大了,知道怎麼才能長久。我記得額頭的傷,也不會再犯。”
“……不會衝動?”
“不會。”
“能克製住自己?”
“能。”
“保證不會傷害彆人?”
“嗯。”
“……也不會傷害開開?”
“……不會。”
呼吸近在咫尺,片刻逐漸遠去,耳垂仍有她指尖的溫度。
施索捏著那枚黑色耳釘說:“以後不戴這個了。”
舍嚴看著她:“你欠我一個耳洞。”
“……原來你一直記著!?”
“嗯,”舍嚴將她的手蜷起,握在掌心,走向路口,“走了,開開。”
綠燈,舍嚴抓著她,慢慢走過這個淩亂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