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衙門,雲浠老遠瞧見張懷魯迎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從府門出來。
她心知裴尚書未必願見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獨自在巷子口立了一會兒。
她停,程昶的馬車也停。
兩個驅車的王府小廝以為來了什麼膽肥的敢擋他們小王爺的道,挽起袖子四處找茬去了,雲浠攔都攔不住。
程昶獨自一人呆在馬車裡,聽到外頭的動靜,頭疼地自閉了。
雲浠舉目望去,隻見羅大人身邊還立著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軟煙羅裙,身姿娉婷,像春日裡一株嬌嫩的梨,雲浠看了好一陣,才認出那是她的遠房表妹,羅姝。
裴尚書幾人說著話,一時不知提起了什麼,都開懷地笑起來。
羅姝的頰上浮起一抹緋紅,不經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見了雲浠,喊了她一聲。
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裙朝雲浠快步走來,握了她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
阿汀是雲浠的閨名。
雲浠問:“你怎麼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羅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雲浠“嗯”了一聲。
羅姝柔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雲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她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雲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雲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她知道自己日後會嫁給她為妻,從小就學著要喜歡他,雖並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少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雲浠好,軍營裡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雲浠了,他必要為她討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雲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她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裡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個新的,乃至於後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雲浠天生重情重義,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回報三分,對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後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入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雲浠獨自一人騎著馬,追著送了三十裡。
裴銘入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入了樞密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隻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入侵,雲浠之父雲舒廣率兵禦敵而死,消息傳回京裡,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裡眾說紛紜,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準允身經百戰的雲洛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將,跟著招遠將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光景不好,旱澇交替,雲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交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著朝廷俸祿也食飽衣足。
而眼下雲洛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裡,都是滾燙灼人的。
雲浠獨自一人驅著板車,將裝著雲洛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雲浠的嫂子,雲洛的遺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雲浠急勒韁繩,卻避無可避,迎麵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她雖沒怎麼受傷,但雲洛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露出裡麵的屍首。
屍首焦黑,渾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處完好——招遠叛變後,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屍身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著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雲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