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禦史台已離得近了,遙遙的有小吏上來拜見,見程昶正與雲浠一處,便立在不近不遠處候著。
程昶看了一眼,問雲浠:“什麼時候再去西山營?”
雲浠道:“明早就要過去了。”她想了想,又說,“父親舊部到金陵當日,我會回來,之後再有兩日就起行。”
程昶點頭:“好,等你見過你父親的舊部,我去找你。”
雲浠愣了下,一時不明白他這句“來找她”是何意。
上回他不是說怕今上胡亂塞姻緣給他,所以如無要事,不便相見麼?
她問:“不必避嫌了麼?”
程昶道:“不必了。”
也是,眼下昭元帝要賜婚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既然防不住,等旨意下來,她跟他一起抗旨就是。
候在不遠處的小吏似有要事,神情有些焦急,雲浠看他一眼,不想耽擱程昶的公務,於是道:“三公子,那我先回了。”
言罷,便往石徑儘頭的月牙門走去。
小吏見狀,連忙步上前來,剛要出聲,卻見程昶仍立在原處,看著雲浠的背影。
小吏納悶,心想,哪有王世子為將軍站班子的?但他不敢吱聲,蝦著腰杵在一旁。
雲浠走到月牙門前,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看程昶仍在,燦然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一身紅衣折入一片花影裡,快步離去了。
程昶這才問小吏:“何事?”
小吏道:“稟殿下,刑部傳話說,明日一早要將忠勇侯案子的供狀與證詞呈去禦案,問您看完了沒有,他們想趕在申時前到您這裡取。”
程昶說:“我已經看完了,讓他們來取吧。”
小吏應了聲“是”,陪著程昶一起走回禦史台,見他臉色仍不怎麼好,想起他此前險些昏暈在公堂裡,忙倒了盞茶呈上,關切道:“殿下,您已無事了吧?”
程昶搖了搖頭。
先前的心上的劇痛仿佛隻是一場幻覺,到了現在,除了一點餘悸,什麼也不剩了。
杭州城郊的老和尚說,他是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可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至今還似懂非懂。
兩回在瀕臨絕境時穿梭時空,他深知這不會是巧合,可眼下他再次聽到那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感受到劇痛,究竟是因為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他即將蘇醒,還是預示著這裡的他,即將再次遇到危境?
程昶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想到過會兒刑部的人要來取證詞,把書案上的狀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其實這些狀子尚不齊全,想要定鄆王及姚杭山的罪,尚缺戶部賬目比對後的文書,西北一帶的驛站回函,而他這裡,除了淮南淮西驛丞的證詞,便隻有白雲寺清風院,兩個忠勇侯舊部統領的供詞了。
程昶的目光停在最後這一張供詞上,忽然定住。
白雲寺清風院的證詞,怎麼會在?
不知是否是心上一場如幻覺般的劇痛讓他草木皆兵,可他分明記得,當日他在清風院外遭人伏殺,清風院內,那兩名忠勇侯麾下統領,也在不久之後遭人殺害了。
人都死了,證詞何以會留下?
程昶靠著椅背,閉目揉了揉眉心。
上一回,“貴人”以忠勇侯的案子作為誘餌,在他去刑部囚牢裡審羅姝時,借羅姝之口,透露忠勇侯有冤,隨後他著人去查,得知白雲寺清風院裡關押著兩名能證明忠勇侯冤情的證人,借著白雲寺處暑祭天,去了清風院問證。
然而這一切都是“貴人”安排的陷阱。
羅姝告訴他
忠勇侯有冤,是“貴人”安排的,清風院裡的兩名證人,也是“貴人”想法子安放進去的。
他做這麼多,目的就是為了在清風院外設下天羅地網,取程昶的性命。
可是,如果“貴人”就是鄆王,既然他敢把程昶“殺”了,把兩名證人殺了,為何會留下這一份對自己極其不利的證詞呢?
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遮掩自己調換忠勇侯屯糧的罪行嗎?
誠然,白雲寺乃皇家寺院,清風院內的守衛及僧人必然不可能全是鄆王的人,他們在程昶離開後,保留下一份證詞也不無可能。
這些程昶都知道,他隻是不明白,鄆王連派人追殺小王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都做了,手腳為什麼不能再乾淨些?為什麼會有遺漏?
他站起身,將桌上的狀子都收好,吩咐小吏轉交給刑部的人,邁步就往皇城司而去。
程昶是去皇城司找衛玠的,然而到了衙署門口,守在外頭的武衛道:“殿下是來尋衛大人的?衛大人出去辦案子了,今日不在衙司內。”
程昶沒理他,徑自入內,一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衛玠正枕著手臂,翹著個二郎腿,仰躺在值房的一張竹榻上打鼾。
程昶走過去,伸手扣了扣一旁的小案:“起來。”
衛玠自夢中咂咂嘴,似乎什麼都沒聽見,睡得正香。
程昶道:“你在你們衙署柴房外的老樹下埋了幾壇酒,我給你挖出來送去陛下禦案前?”
衛玠鼾聲漸止,半晌,他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到程昶,揉揉眼,驚訝道:“喲,小王爺,您怎麼來了?外頭那幾個廢物沒跟你說我不在?”
“說了。”程昶道,“但是陛下眼下不信任你,你不在衙司呆著,還能在哪兒?”
衛玠“嘖”了一聲,又問:“你怎麼知道柴房外的老樹下藏著酒?”
程昶道:“上回我來皇城司,四處轉了轉,正好看見你一個手下從外頭捎了幾壇酒回來,拎去樹下埋。”
衛玠嗜酒如命,昭元帝怕他耽誤事,是明令禁止他在衙署裡吃酒的。
衛玠歎了聲:“看來說他們是廢物還抬舉他們了。”
他站起身,拉了張椅子給程昶坐,自己懶洋洋地在另一頭坐下,道:“說吧,你來找我什麼事兒?”
程昶開門見山:“去年處暑,白雲寺清風院外有人追殺我,你查了過後,確定是鄆王的人嗎?”
衛玠好像沒聽明白:“查什麼?你在說什麼?這事兒我不知道啊。”
程昶於是看著他,不說話了。
上回他在清風院外被人追殺至落崖,昭元帝就算麵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可能不追查。
他手下的兩支禁衛,皇城司與殿前司,因指揮使不同,行事風格也不同,衛玠不拘一格,宣稚循規蹈矩,這樣的事,昭元帝多半會交給衛玠去追查。
再者,衛玠討厭陵王鄆王,不是沒緣由的,他一定是私下查這二人的陰私查得多,才生了厭惡之情。
衛玠被程昶盯得發毛,不耐煩道:“你還有臉來問我?我差點沒被你坑死,我以後都不想再理你了。”
程昶道:“你現在
想和我劃清界限已經太晚了,眼下誰都認為你和我是一頭的,你早點把實情告訴我,對你沒有壞處,否則我要遇上點什麼事,你也會跟著倒黴。”
他的話說得越實在,衛玠越是聽得牙癢癢。
他雖討厭陵王鄆王,但他當初去找程昶,還真沒有要與他結為同黨的意思,頂多覺得他挺有意思,交個朋友罷了。
明隱寺一遭,他讓他實實在在坑了一把,起初是有點氣不過,好在這幾日已想得很通了,覺得老狐
狸不信任他,大不了就把他革職查辦唄,反正皇權早遲都要更替,倘若陵王鄆王其中一個登極,他就不當這個官了,浪跡江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