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作為哥哥,正在輕聲安慰,覺察到白霜行的注視,小心翼翼投來一道探尋的目光。
像充滿戒備的兔子。
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之下,這樣的小孩,往往比同齡人更謹慎更早熟,也更懂得察言觀色。
“他已經走了。”
白霜行上前幾步,在兩個孩子身前蹲下,拿出一張紙巾,擦拭江綿眼底:“哭出聲也沒事的。”
這對兄妹很瘦。
江逾和江綿都生有十分精致的五官,柳葉眼,高鼻梁,放在尋常家庭裡,一定是全家人疼愛的對象。
然而靠得近了,仔細看去,小孩麵頰凹陷,沒有一絲嬰兒肥,本該白皙如瓷器的側臉上,殘留著不少舊日的小疤。
她動作輕柔,五指瑩白纖細,捏著紙巾緩緩拂過女孩臉龐。
江綿安靜抬眼,對上她視線。
比起哥哥,女孩的雙眼更圓也更清澈,被淚水浸濕後,泛著湖泊般清亮的光。
怯怯的,很可愛。
白霜行不擅長與鬨騰的熊孩子相處,萬幸,這兩個孩子看上去很乖。
她語氣很輕:“還記得我嗎?”
江綿抿著唇沒出聲,安靜垂下視線,掃過她腳踝。
“已經好多了,謝謝你的創可貼。”
白霜行揚唇笑笑,沉默須臾,忽然開口:“看過變魔術嗎?”
女孩茫然搖頭,一旁的江逾悄悄投來視線。
“這隻手上什麼也沒有。”
白霜行攤開左手,示意手裡空無一物,旋即左手握成拳頭,伸出張開的右手,在空氣裡抓握幾下。
當右手掌心貼上左手的拳頭,她展顏一笑:“看。”
右手抬起,左手張開。
——在左手掌心裡,靜靜躺著兩個創可貼。
想不通道理,看不清來路,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手上。
如同一個異想天開的奇跡。
女孩一時間忘了哭泣,驚訝睜圓雙眼。
下一刻,白霜行撕開一張創可貼,輕輕貼上她側臉的小疤。
動作柔和得像水一樣。
江綿怔怔看著她。
“去看過醫生嗎?”
白霜行起身,看向另一個小孩。
江逾是個戒備心很強的男孩子,與她四目相對時,渾身緊緊繃起。
他替妹妹挨了一個耳光,臉上的嫩肉被指甲劃破,露出猙獰紅痕。
白霜行撕開剩下的那張創可貼,俯身低頭,貼在他紅腫的右臉上。
不知道出於彆扭還是難為情,小孩始終沒看她的眼睛,好一會兒,突然小聲開口:“那是……怎麼變出來的?”
他在問魔術的原理。
其實隻是很簡單的小把戲。
創可貼是她今早買的,用來保護腳踝的傷口;魔術則是入門級彆,利用了視覺的偏差錯位。
白霜行眨眨眼。
“嗯——”
她沉默著笑了笑,出其不意伸出右手,摸上他腦袋:“就當是世界送給你們的好運氣吧。”
手下的身體似乎瞬間僵住,可惜低著頭,白霜行看不見他的表情。
“唉……”
一直站在旁邊圍觀的老太太麵露不忍:“還是送去醫院,看看醫生吧。”
文楚楚是個熱心腸,聞言立即響應:“附近有什麼醫院嗎?”
老太太還沒出聲,戴紅袖章的女人便接了話:“離這兒兩千米不到。你想送他們去醫院?這事不用麻煩你們,我們居委會能行。”
“那就多謝了。”
白霜行想到什麼,話鋒一轉:“我們剛搬進444號樓,以後有機會,或許還能再見麵。”
她語氣如常,一句話說完,認真觀察女人臉上的神色。
如果那棟樓真有問題,對方一定會露出異樣的表情。
可惜,女人隻是略顯驚訝地回答:“是嗎?我還以為那棟房子不對外招租呢。”
她也不了解444號。
白霜行有些失望,不經意間扭頭看去,竟發現身邊的老太太變了臉色。
“444號?”
她麵露警惕:“你們住在那裡乾什麼?”
徐清川心知有戲:“怎麼了?”
紅袖章女人瞥他一眼:“不吉利唄,那門牌號,也算是千裡挑一了——你們應該不迷信吧?”
“不止這個。”
老太太說:“那裡麵住了個姓百裡的女人,整天不出門,誰知道在暗中搗鼓什麼?在我老家,這種見不得光的術士,全都在研究——”
她正色,語氣認真:“邪術。”
文楚楚:“邪、邪術?”
“你們一定要當心,能搬出去就搬出去。”
老太太沉聲:“有天晚上我路過那裡,眼睜睜看到她的窗戶往外冒黑氣,邪森森的,古怪得很。”
邪術。
白霜行想,這還真有可能。
百裡大師始終閉門不見人,對待他們三個的態度不像師徒,倒像很想讓他們趕快去死。
正派道士,估計乾不出這種事。
居委會的人帶著兩個孩子去了醫院,三人謝過老太太,轉身回444號樓。
從見到江逾江綿,到一切結束,隻用了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
回去的路上,徐清川一直有些恍惚。
白霜行見他不說話,好奇道:“怎麼了?”
“就是有點兒不適應。”
徐清川不好意思地笑:“我看過很多白夜經曆者的自述,自己也進過白夜,不管是誰、不管在哪一場,目標都隻有活下去——畢竟白夜裡到處是妖魔鬼怪,很難顧及其他人。”
對於幾乎所有人來說,白夜裡的人物,等同於遊戲裡的虛擬NPC。
沒有意義,沒有價值,隻不過是一場挑戰裡的附屬物,唯一的用處,是給挑戰者們提供有利的線索。
更有甚者,乾脆把白夜中的人們當作肉盾,從而保證自己能夠通關。
像白霜行和文楚楚這樣,會在“NPC”身上花心思的人,不太常見。
文楚楚想也沒想:“總不能看著小孩在自己麵前受欺負吧。”
她頓了頓:“……就算他們不是真的。”
白霜行笑了,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向徐清川:“你不覺得,我們眼前見到的一切,都和現實差不多嗎?”
“關於白夜形成的原因,最被大眾接受的,是腦電波。”
她說:“一個人的意識,肯定沒辦法形成這麼龐大的場景,說不定,這裡是許許多多人腦電波的疊加。”
確實有這種說法。
“雖然隻是一縷意識——”
白霜行沉默片刻,輕聲道:“但他們也會思考、也有情緒、也能感受到疼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人類沒什麼不同。”
意識不是活生生的人,沒有實體,沒有未來,也沒有改變命運的希望。
這十年裡,那兩個孩子的意識隻能一遍遍循環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每天活在毆打與辱罵之中。
十年後的今天,如果他們能溫柔地對待它們哪怕一點點,那一份意識,電波,或是魂魄……
無論它是什麼,總能得到短暫的安慰。
白霜行說著笑笑:“再說了,這種舉手之勞不費時間,你看,我們也沒耽誤調查嘛。”
徐清川扭頭看她。
最初見麵時,他以為這是個文靜溫和的富家小姐,被嬌寵著長大,沒有任何複雜的心思。
後來經曆了一次次的試煉,他對白霜行漸漸改觀,要說的話,就像一把用柔軟花瓣包裹起來的刀,溫雅柔弱,卻鋒芒畢露。
但現在……徐清川又有些看不懂她了。
朝陽正盛,日光像水一樣落在她臉上,依次掠過睫毛,鼻尖與緋紅色的嘴角。
路過樹下,光影明滅交疊,白霜行無聲抬起視線。
她頭一回露出靦腆的神色,長睫輕顫,在眼底灑落幾道細碎金光:
“就算隻是小小的一縷魂魄……應該也希望能得到保護和慰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