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絲勾連縱橫,怨氣澎湃起伏。
在這個彙聚了絕望、血汙、憎惡與苦難的房間裡,江綿定定與她對視。
在女孩短暫的一生中,除了哥哥,從未有人對她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堅定而溫和,像燃燒著的火。
她生活在長久的陰暗裡,幾乎快要忘了火焰的模樣。
沒有誰會不喜歡這樣熾熱的色彩。
於是江綿深吸一口氣,看完契約後,選擇了“接受”。
【叮咚!成功發動技能“神鬼之家”】
【契約達成,正在建立連接——】
【獲得家人:江綿(鬼)】
【家庭檔案:江綿,女,生前九歲,死亡時經曆過長時間折磨,怨念極強。當前好感度,較為親近。】
【“江綿”技能簡介】
【一.白夜幻戲:厲鬼基礎技能,可製造幻覺,令人深陷其中(僅限白夜中使用)
冷卻時間:三天
每次可使用對象:一人】
【二.未知(請努力提升與家人的好感度,從而獲取更多技能)】
白夜幻戲,看名字和介紹,是幻覺類的能力。
白霜行想,她和江綿剛認識不到兩天,小孩能對她“較為親近”,還附帶這樣一個萬能的技能,已經很走運了。
對付百裡,這個能力剛剛好。
抬眼看去,江綿仍然坐在椅子上,瞳仁漆黑圓潤,怯怯的,帶著緊張。
由於處在【共情】之中,白霜行能感受到,女孩有些忐忑不安。
她從小到大習慣了被折磨利用,很難再去相信彆人,現在與白霜行定下契約,難免擔心這又是一場欺騙——
如果白霜行拿了技能就走,將她棄之不顧,以她目前無比虛弱的狀態,隻能自認倒黴。
“白夜幻戲,你的能力很好聽。”
白霜行揚唇笑笑,抬起右手,撫上厲鬼沾有血汙的腦袋。
“那——”
她輕聲說:“讓我們開始吧。”
*
當共情結束,白霜行睜開眼時,又回到了那間他們把畫燒毀的小屋。
陰氣散去,畫紙化作的飛灰堆積在角落,她身邊站著徐清川、文楚楚、宋晨露,以及劫後餘生的百裡。
因為最終boss還留有最後一口氣,電影尚未完結,他們三人沒能離開白夜,被迫又回到了地下室中。
徐清川和文楚楚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白霜行微微搖頭,看向另一邊的百裡。
這種人,實在擔不起“大師”二字。
百裡不知道她藏了一片畫紙,隻當厲鬼已魂飛魄散,又驚又喜:“太好了……這下就沒事了!”
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低頭輕咳一聲,恢複到之前的世外高人姿態:“多謝各位協助我擊潰厲鬼,此事功德無量,必有福報。”
白霜行禮貌微笑,配合她繼續表演:“我看那鬼魂有些眼熟,很像江家小女兒——這是怎麼回事?”
文楚楚和徐清川有點兒懵。
他們都不清楚白霜行的技能,回到地下室後,本以為她會趁機把百裡揍一頓,但似乎……
她有彆的計劃?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見到了同樣的態度。
無論如何,配合白霜行就對了。
這場白夜下來,兩人對她的信任隻多不少。
“說來話長。”
百裡的眼神躲閃一下:“江綿那孩子常年遭到父親虐待,今天下午自己拿了刀,割在動脈上……唉,也是可憐。她生前受了折磨,死後怨氣不退,化作一隻厲鬼,被我收服在這個地方。”
編得倒是一氣嗬成。
白霜行覺得可笑,聽對方又道:
“這件事,你們千萬不要在外張揚。乾我們這一行最講究守口如瓶,如果走漏風聲,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怨氣纏身,被厲鬼找上門。”
買賣兒童、殘忍謀殺,這些事一旦被捅出去,到時候恐怕就不是厲鬼敲門,而是警方全副武裝站在她門外。
“好了,地下室不是你們應該來的地方,跟我上去吧。”
百裡轉身離開小房間,不忘再提醒一次:“今天的事情必須爛在心裡,知道嗎?”
沒人反駁。
百裡長出一口氣。
看來她運氣不錯,不僅僥幸活了下來,還遇上三個不怎麼聰明的年輕人。
看他們個個臉色慘白的樣子,一定被今天的經曆嚇得夠嗆,這種人最容易拿捏,隻需要小小威懾幾句,就會對她服服帖帖。
還有那個該死的小孩,魂飛魄散是她活該。
想起江綿,她心中生出一團怒火。
精心準備這麼久,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實在想不通,江綿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求生欲。
小孩就這樣死了,她現在隻關心自己愈發蒼老的臉。
心中正倍感不悅,忽然之間,百裡腳步停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在走廊拐角看見了江綿。
不可能吧。
她心裡有點發毛,很快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結束鬥法後,她的體力被消耗太多,一時間頭昏腦脹出現幻覺,是很正常的現象。
身後的白霜行體貼發問:“怎麼了?”
“沒……沒事。”
百裡輕扯嘴角,指向長廊另一邊:“今晚辛苦你們了。出口就在那裡,回房之後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再和你們商量收徒事宜。”
白霜行:“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百裡心中罵她多管閒事,臉上卻是笑著:“這裡還有不少殘存的怨氣,我必須把它們清理乾淨,以免怨氣擴散,殃及街坊鄰居。”
“原來是這樣。”
白霜行恍然大悟:“可惜我們三個都是剛剛入門的學徒,不懂怎麼驅除怨氣。那就先告辭了。”
百裡隻想讓他們快些離開,忙不迭點頭:“好。”
三個年輕人都很聽話,對她言聽計從、毫無懷疑,沒過多久,背影就消失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的影子,百裡才終於放下心來。
接下來,就是進行善後工作的時間了。
平心而論,她從沒想過三人能活這麼久。
筆仙、墓地供奉、追月,無論哪個試煉都稱不上簡單,尤其第三項,普通人幾乎不可能找到破除鬼打牆的辦法。
隻不過是用來獻給神的祭品……還真是出乎意料。
她一步步踏在走廊上,目光漸冷。
隻可惜,他們活不了多久了。
這三人目睹了地下室裡的一切,也見證了江綿的魂飛魄散,一旦有誰嘴巴不嚴透露風聲……
那她就完了。
所以還是解決掉吧。
隻有死人不會說話,更何況,她需要進行一次新的獻祭,從而恢複年輕時候的相貌。
神在眷顧她,她一定還有機會。
走廊幽然,昏黃的燈光灰蒙蒙一片,把她的影子慢慢拉長。
百裡腳步很輕,落在潮濕的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十分微弱的響音。
——等等。
她走著走著,動作停下。
為什麼……在她的腳步落地後,還緊緊跟著另一道聲響?
那聲音若有似無,雖然很輕,但每一次都像踩在她耳膜上,如影隨形,掙脫不掉。
仔細分辨,腳步聲來源於她身後。
女人渾身僵直,猛地回頭。
沒有人。
身後的走廊空空蕩蕩,唯有一片久久不變的死寂。
一定是她的神經過於緊繃了。
百裡努力進行自我安慰。
她現在虛弱得要命,如果江綿還沒魂飛魄散、執意要來報仇,她哪怕豁出全部力氣,最多也隻能和對方同歸於儘,絕對占不了上風。
但江綿已經不在了。畫是她親手燒的,不會有錯。
心中的不安仍未散去,百裡強迫自己不去想它,又一次跨步向前。
這一回,她聽見了身後無比清晰的腳步聲。
女人飛快回頭:“誰?!”
還是無人應答。
此刻的場景萬分詭異,她頭皮發麻,正要轉身逃跑,竟聽見一道輕飄飄的哭聲。
聽聲音,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
怎麼會這樣?
她滿心都是不可思議,在精疲力儘、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下,終於感受到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恐懼。
這是江綿的聲音。
可江綿她……不是已經魂飛魄散了嗎?
哭聲越來越大,從低不可聞的啜泣漸漸變得響亮,成為飽含痛苦、撕心裂肺的求救與哭嚎。
這些雜聲充斥在女人的耳朵裡,一點點深入其中,直達腦海最深處。
百裡頭痛欲裂。
……不能慌。
多年養成的經驗讓她不至於驚惶失措,女人扶牆而立,臉上露出一絲茫然。
太奇怪了。
厲鬼的能力各不相同,有些能麻痹人的心智,有些能讓人產生幻覺,這並不稀奇。
但是……為什麼此時此刻,她居然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鬼怪氣息?如果真是厲鬼作祟,以她的實力,應該能第一時間發現才對啊!
腦子裡一團漿糊,百裡維持理智,一步步走向身邊的房間。
打開門,一股塵封的灰土味道撲麵而來。
房間不大,方方正正,擺放著許多造型不一的驅邪法器。
她隨手拿起一件八卦鏡,出於警惕,環視一圈四周。
沒有陰氣,也沒有任何異常,之前遇見的怪事,應該是神經衰弱後產生的幻覺。
女人吐出一口濁氣,正要往前走,耳邊又傳來一聲咯咯輕笑。
很低,像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風,讓她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再回過神,那聲音竟不知不覺來到她身後,幾乎是貼著耳朵,惡意十足地笑了下。
百裡迅速轉身,還是什麼也沒有。
是錯覺嗎?
她有些恍惚,朝著身後張望許久,確認沒有異樣,才略微安下心來,扭頭回去。
——沒想到再轉頭,居然見到一張血肉模糊、怨毒猙獰的鬼臉!
恐怖片定律之九,如果一次回頭不夠,那就等第二次。
這是影視劇中的經典橋段,當一個人察覺背後有響動,回頭卻發現毫無異常,一定會下意識放鬆警惕。
殊不知,鬼怪已經來到他的身前,隻要轉回正麵,就能與它近距離臉對臉。
然而身為電影裡的角色,百裡當然不會知道這種規律。
眼前的視覺衝擊實在太大,即便是她,也忍不住連連後退,發出一聲尖叫。
百裡不怕鬼,那是建立在有符籙護體、法器傍身的情況下。
現在她隻剩下半條命,連走路都難,更不用說與厲鬼鬥法。
而且……
目光下移,看向手中的八卦鏡,女人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
她拿著驅邪法器,尋常厲鬼根本近不了身,可為什麼……對眼前這個毫無影響?
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近在咫尺的臉孔勾起嘴角,笑意陰冷詭譎,漸漸地,模糊的血肉無聲凝結,露出蒼白五官。
是江綿。
百裡認得這張臉,就在不久前,她親手終結了這條生命。
她明明已經魂飛魄散,怎麼會……怎麼會?!
眼睜睜看著女孩逼近一步,百裡壓下狂跳的心臟,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拿起身旁的一把桃木劍。
這是她祖傳的寶物,百邪不侵,隻要用上它,一定能製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女人渾身發抖,嘴角卻露出勝券在握的冷笑。當江綿緩緩靠近,她眼疾手快舉起木劍,毫不猶豫地縱劈下去。
尋仇又怎樣,怨靈又怎樣。
這麼多年過去,她獻祭了一個又一個小孩,剛開始每個人都拚命反抗,到後來,不都被順利獻給神明,成了她的墊腳石?
桃木劍破風而下,直直攻向江綿頭頂,不到一瞬間的功夫,百裡的笑容怔然僵住。
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如同碰到空氣一般,桃木劍順勢往下,穿過女孩虛無縹緲的身體。
江綿看著她,歪了歪腦袋。
……這不可能!
心裡仍然存有一絲僥幸,近乎於慌不擇路地,百裡拿起又一堆驅邪符紙,用力向厲鬼砸去。
符籙紛飛,江綿站在正中央,笑得肆無忌憚。
下一刻,女孩臉色驟變,雙目淌出猩紅血淚,徑直向她襲來!
——跑!
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個字,百裡倉惶轉身,拔腿就跑,邁動雙腿時,突然感到脖子後方傳來一股寒意。
江綿在她身後,那脖子上這個……
一個可怕的猜想隱隱成型,她牙關顫抖,一點點,一點點朝著側頸挪動視線。
視線所及之處,是另一張模糊而慘白的臉。
這同樣是個女孩,雙手環住她脖子,身體趴在她肩頭,與她四目相對,露出一個冷淡的笑。
刹那間,她的腦海轟然炸開。
這也是……曾經被她害死過的小孩。
他們不是都被獻祭了嗎?!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將她死死攥住,血液裡仿佛流動著冰碴,連動一下都萬分艱難。
百裡又一次尖叫出聲,踉蹌著繼續往前狂奔。
怨氣如影隨形,耳邊笑聲不斷。
腳下的長廊仿佛沒有儘頭,她筋疲力儘,快要發瘋。
為什麼——
為什麼它們不害怕法器和符籙?
為什麼偏偏讓她遇上這種事,偏偏是她受到折磨?
為什麼身邊的小孩越來越多……出現在走廊裡、拐角處、甚至她的後背上?
一個個孩童的鬼影逐一浮現,其中一隻輕輕掐住她脖頸。
窒息感如潮水湧來,百裡掙紮抬頭,在不遠處,終於見到離開地下室的鐵門。
快了!馬上就能逃出去了!
女人喜出望外,好不容易生出一絲求生的希望,在一雙雙漆黑瞳孔的注視下,用力推開鐵門。
隨著吱呀一響,久違的白熾燈光映入眼底,百裡如獲新生,幾乎落下眼淚。
生路近在咫尺,女人興奮地咧開嘴角,急匆匆往前邁開腳步,不過轉瞬,她神色一變。
如同顏料沾染了水漬,眼前的景象在須臾間迅速融化,變成另一幅地獄般的畫麵——
還是那條熟悉的長廊,她站在廊道儘頭,身邊是一個個癡癡笑著的小孩。
她又回來了。
這是鬼打牆。
人生中最為絕望的事情,莫過於剛剛得到一點活下去的盼頭,唯一的希望卻在眼前陡然破滅,到頭來,發現全是一場空。
怎麼辦?
法器沒了作用,符咒淪為一張張廢紙,她如今隻剩下——
驀地想到什麼,女人雙眼亮起,迅速轉身,跑向長廊中的一處角落。
對了……她還能祈求神的幫助!
她的神無所不能,這些小鬼在祂麵前,連最低等的蟲子都算不上。
毫無遲疑地,百裡打開角落裡的一扇鐵門。
推門而入,這是一間陰冷逼仄的小屋。
小屋裡沒有冗雜怪異的邪物,也沒有被塗抹在牆壁上的扭曲符咒,四下空蕩,唯有中央擺著一尊紅水晶製成的神像。
神像被紅布遮掩大半,隻露出最下方裙擺一樣的觸手,在昏暗燈光下,無端散開幾分邪性的色彩。
這尊“神像”詭異至極,百裡卻如同見到救星,踉蹌著撲上前去,撲通跪地。
膝蓋與地麵狠狠相撞,她卻並不在意,而是虔誠地俯身趴下,為神明奉上最為誠摯的敬意。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女人一遍遍用力磕頭:“救救我,請您救救我!我是您忠誠的信徒……!”
這麼多年過去,她幾乎為神明獻出了一切。
好幾個孩子的性命,昂貴卻最符合神明身份的水晶神像,就連搬來這棟凶宅,也是為了用陰氣滋養她的神。
神一定會救她……對吧?
地下格外寂靜,除了額頭落地的咚咚聲響,再無其它聲音。
忽地,她聽見一聲輕笑。
那是屬於孩子的、滿含譏諷的笑聲,冷得像冰。
百裡顫抖著抬頭。
眼前還是那尊熟悉的神像,就在蒙著紅布的神像頭頂,慢慢地,爬上一個麵目全非的小孩。
它的臉色慘白如紙屑,雙眼則是極致的黑,沒有眼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一動不動盯著她瞧。
而在她背後、手臂、大腿之上……
感受到刺骨的寒意,百裡緩慢回過頭去。
就在這間被供奉著神明的房間裡,曾被她害死的孩子們一個個按住她身體。
仿佛要把她拉進地獄。
很快,她見到更令人驚魂喪魄的情景。
在她的視角中,身邊的一切迅速腐爛,化作猩紅的血與肉——
牆壁,天花板,甚至她最為寶貴的神像,全都成了血色的肉塊。
整個世界隻剩下觸目驚心的紅,不止如此,連她的身體也在慢慢爛掉。
起先是掌心上的肉一點點脫落,露出內裡滾燙的血液,緊隨其後,是手臂、胸腔和臉。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場景中保持理智。
極度的恐懼將她吞噬,百裡終於無法忍耐,嚎啕大哭。
“錯了,我錯了!”
無法逃跑也無法反抗,女人隻能徒勞地大喊:“是我狼心狗肺,是我壞事做儘,求求你們,彆殺我,彆殺我!”
小孩的笑聲好似奪命之音,始終沒停。
猝不及防,在她身後的走廊裡,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本以為又是什麼駭人的鬼怪,戰戰兢兢回過頭,沒想到,居然看見三道熟悉的影子。
是白霜行、徐清川和文楚楚。
“救我!”
她不再去管身為長者的威嚴,聲淚俱下:“這裡有鬼……快帶我出去!”
這三個年輕人一定會幫她。
他們被蒙在鼓裡,不知道她的真實目的,在他們眼中,她是個神通廣大、驅除邪祟的正派天師。
沒錯,他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