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筆錢,他忍不住揚起嘴角。
現在時候不早,男人愜意閉上雙眼。
他正思索著是否應該表現得更加焦急,去和江逾一起尋找失蹤的女兒,寂靜夜色裡,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兩個字。
“爸爸”。
那是他無比熟悉的嗓音。
頭皮忽地一麻,男人睜開雙眼。
很快,他就後悔了。
有時候,看不見反而是一種保護——
當他睜眼,視線所及之處,赫然是個鮮血淋漓、目光幽怨的小女孩!
這是江、江綿?!
男人被嚇得驚呼一聲,徑直滾落沙發摔倒在地,腦海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喝了太多酒,連幻覺都這麼逼真。
但很快,他意識到幾分古怪。
身邊漸漸生出刺骨的涼意,整具身體像被浸在一片幽冷寒潭,如果是幻覺,不可能連溫度也一並改變。
“江綿?”
男人聲音顫抖:“你、你怎麼變成——”
他沒有繼續說。
畢竟,是他親手將江綿交了出去。
當時444號的人沒有直言會把江綿帶去做些什麼,隻含糊不清地告訴他,不要多問,不要多想,以後也不要試圖與江綿取得聯係。
他猜出不會是什麼好事,大概率和術士做法有關,但……管它的呢。
他早就對兩個小孩煩透了。
此時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明顯不是活人。
女孩雙目猩紅,淌出絲絲血淚,神色裡滿是怨毒的情緒,如同索命惡鬼。
……不。
準確來說,她確實是已死之人的亡靈。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駭人景象。
一時間膽喪魂驚,男人哆哆嗦嗦說不出話,過了好幾秒鐘,才磕磕巴巴道:“你、你想乾什麼?”
江綿麵無表情,上前一步。
蛇一樣的血絲從她身後探出,逐漸靠近男人身體,後者心慌意亂,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恨與殺意。
“你會變成這樣,我也沒想到啊!”
眼看血絲逼近,他倉惶後退一些:“444號那男的,他沒說要拿你去乾什麼事,我真的不知情!”
江綿沒有回應。
血紅色的絲線交織纏繞,幽幽上湧,纏上他最為脆弱的脖子。
血絲在收緊。
瀕臨死亡時,之前強裝出來的冷靜頃刻崩塌,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下,男人聲嘶力竭:“錯了……都是我的錯!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他說完停頓一瞬,抬起右手,用力打在自己臉上。
一聲脆響。
緊接著又是一聲。
血絲收緊的速度減慢許多,仿佛見到救星一樣,男人打得更加用力。
“我沒用,我惡毒,我隻敢拿小孩子出氣……綿綿,看在我養你這麼多年的份上,饒了我吧!”
江綿看著他,眼神裡沒有情緒。
其實她並沒有做什麼,隻不過以厲鬼的姿態出現在他麵前而已。
說來可笑,曾經對著他們拳打腳踢的男人,見到她這副模樣後,變得像隻軟腳蝦。
她想起白霜行說過的話,無能,懦弱,一事無成,這才是她的父親。
她不必怕他。
耳光聲持續了不知道多久,停下時,男人已鼻青臉腫。
他膽怯看向江綿,就像曾經的江綿小心翼翼望向他一樣。
女孩靜默與他對視,良久,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緊隨其後,纏繞在他脖頸上的血絲用力絞緊。
*
距離白夜結束,還有兩個小時。
白霜行站在江家門前,聽見男人瀕死的哀鳴。
【白夜幻戲】三天內隻能使用一次,她用來解決了百裡,至於江綿的父親,留給女孩自己處理。
那男人不比百裡,對陰陽術法一竅不通,江綿就算精疲力竭,遇上他,也不會占下風。
那聲慘叫響起後,江綿很快回到她身邊,沒過多久,街道上傳來踏踏腳步。
白霜行循聲看去,是哥哥江逾。
他找不到妹妹,急得滿眼通紅,因為太過疲累,瘦小的身體在呼吸下劇烈起伏。
見到白霜行,江逾先是一愣,條件反射地開口:“請問,你今晚見過江綿嗎?”
解決男人後,江綿沒剩下多少力氣,於是選擇了隱匿身形,無法被常人看到。
聽見他的話,女孩飛快搖頭。
即便這裡隻是一場虛幻的白夜,她也不希望哥哥得知自己的死訊,因為自己感到難過傷心。
白霜行猜出她的想法,沒有說出江綿已死的真相:“江綿?我不久前見過她,好像在——”
她目光微轉,抬手指向不遠處的小巷:“那邊。”
說話時,白霜行悄悄給江綿送去一個眼神。
女孩會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小跑過去,身形隱入巷道的拐角。
“謝謝姐姐。”
好不容易得到一條消息,江逾灰暗的眼底浮起亮意。
他心急如焚,正要走向巷口,意料之外地,望見一抹瘦小的影子。
穿著他熟悉的單薄上衣,從昏暗無光的巷道儘頭快步走來,相貌在月色下逐漸清晰——
是江綿。
女孩看看白霜行,又望一眼江逾,怯生生壓低聲音:“哥哥。”
“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
江逾有些生氣,卻不忍心說出責怪的言語,將妹妹從上到下仔細端詳一遍,確認沒有受傷,才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對不起。”
江綿聲音很低:“我——”
她一頓:“我去了朋友家裡玩。”
她已經死了。
這種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白霜行安靜站在路邊,眼看小姑娘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突然出聲:“對了。”
兩個孩子同時看向她。
“和你們遇上這麼多次,也算有緣。今晚我本來打算和那兩個朋友去看電影,不過他們臨時有事,去不了了。”
她立在路燈下,腳底是水一樣連綿流淌的燈光,有風拂過發梢,撩起耳邊一縷垂落的黑發。
白霜行笑了笑:“多出的兩個名額,你們想要嗎?”
*
現在時間很晚,夜場排片不多,因為帶著兩個小孩,白霜行選擇了一部合家歡的動畫電影。
親手捧起一桶散發著熱氣的爆米花時,兩個孩子都露出了新奇與期待的情緒。
踏進電影放映廳,見到大熒幕的刹那,江綿更是輕輕“哇”了一聲。
江逾拘謹許多,第無數次向白霜行低聲道謝,在江綿身邊坐下時,身板挺得僵硬又筆直。
然後電影開始。
男孩一點點睜大眼睛。
原來這才是置身於電影院裡的感受。
四下黢黑,唯有中央的熒幕散出光輝,仿佛一個溫暖純淨的光源,把整個世界柔柔裹住。
當畫麵徐徐展開,光怪陸離的色彩噴薄而出,為黑暗塗上層疊亮色,美妙而不可思議。
至少在這一刻,他感到了雀躍著的、鮮活的開心。
這場電影持續了一個半小時。
劇情有條不紊地推進,直到畫麵漸漸淡去,江逾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電影結束了。
恍惚間,他聽見白霜行的聲音:“這是你們第一次看電影嗎?”
江逾轉頭,應了聲“嗯”。
“喜歡嗎?”
男孩抿唇,似乎覺得害羞,點了點頭:“謝謝姐姐。”
“那就好。”
白霜行彎起雙眼。
她生有一雙纖長鳳眼,瞳仁裡倒映了來自大熒幕的亮光,側頭看向他時,被光線描摹出精致的側臉。
白霜行忽然說:“打過電動嗎?”
這句話問得毫無來由,江逾一愣,搖搖頭。
“去過外地旅遊嗎?”
還是搖頭。
“嗯——”
白霜行偏了偏腦袋,黑發順著脖頸垂落:“那你還有很多個第一次沒體驗過呀。”
江綿也仰起頭,聽身邊的姐姐繼續開口:“現在的生活也許不那麼令人滿意,但……隻要努力活下去,一定能遇上更多的、更美好的際遇。”
生活不是電影。
在真實發生過的故事裡,江綿不明不白消失了蹤跡,整個家中,隻剩下江逾和他們父親。
她無法想象在那以後,男孩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懷揣著怎樣的心情。
……大概是萬分絕望的吧。
哪怕眼前的孩子隻是一抹意識,像這樣告訴他,既能給他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也能了卻江綿的心願,讓她和哥哥好好道彆。
“你想想看,第一次離開家鄉,第一次升上大學,第一次去電玩城,第一次談戀愛,還有——”
她垂下睫毛:“第一次,和想要見到的人重逢。”
江逾怔住。
“隻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能再見到。”
白霜行揚起嘴角,摸了摸身邊江綿的腦袋:“綿綿,你說是吧?”
不知怎麼,女孩的眼眶暈開一抹薄紅。
“……嗯。”
江綿說:“一定可以的。”
白霜行揚唇笑笑。
“不止看電影,未來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她抬起頭,望向不遠處的屏幕畫麵:“電影,快結束了。”
下意識地,江逾也隨她的目光轉過頭去,看一眼巨大的熒屏。
他還想說些什麼,再回頭,卻隻見到兩把空空的椅子。
沒有人。
整個空蕩的放映廳裡,隻剩下他自己。
剛才發生的一切,像場虛無縹緲的夢。
故事來到終局,畫麵淡去,耳邊響起悠揚婉轉的背景音。
屏幕上色彩融散,徒留一片漆黑,緊隨其後,緩緩浮現出三個白色大字。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