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行望向她手指的方向。
夜色幽幽,濃霧忽起,從遠處密集的墳堆裡,緩緩走來四五個身穿白衣的遊魂。
它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目則是血一樣的怨毒,僅僅看上一眼,就讓人頭皮發麻。
幾個高中生哪曾見過這種景象,眼鏡渾身一抖,兩眼發直;短發女生抖如篩糠,說不出話。
萬幸,也許是被第一場實踐鍛煉了膽量,沒有人尖叫。
“它們沒發現我們。”
白霜行想起墓地供奉時的經驗:“彆看它們,假裝無事發生,就算聽見它們前來搭話,也不要回答。”
“我的回合結束了。”
轉盤旁,語文老師彬彬有禮地開口:“接下來,輪到你們。”
沈嬋:“我們中間,有誰的運氣比較好嗎?”
“運氣好的人,壓根不會遇上這種事情吧。”
陳妙佳撓了撓頭,麵露絕望:“反正我猜選擇題答案的時候,從沒猜對過。”
她想到什麼,戳了戳身邊眼鏡男生的胳膊:“你不是號稱猜題之神嗎?”
對方一個激靈,忙不迭搖頭:“我?我不行的。”
“沒關係。”
白霜行溫聲:“我們的機會不止一次,很可能每個人都要上去試一試,現在對戰剛剛開始,風險不大,容錯率也比較高。”
就算搖到沒什麼用處的詩句,目前也不會威脅到他們的生命安全。
眼鏡男生遲疑半晌,終於點頭:“那……我去試試。”
他哆嗦著走上前去,語文老師很有紳士風度,自行退讓幾步。
眾目睽睽之下,男生轉動轉盤。
當指針停下,他原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糟糕——
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不是。
這、這和上一句的差彆也太大了吧?!
六人身旁的黑板上浮起相同的字跡,與此同時,一個身穿古時布裙的老太太緩緩現身,手裡拿著一針一線,滿臉慈愛。
眼鏡男生心態快崩。
“是《遊子吟》啊!”
語文老師笑:“很好很好,這是一首很有名的古詩,同學們有沒有倍感親切?”
老太太沒有發動任何形式的攻擊,站在原地繼續織布衣。
學生們的輪次結束,又一次來到語文老師的回合。
它表現得輕鬆愉快:“不知道這次又會是什麼呢?”
轉盤骨碌碌開始運轉,當它動作停下,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古詩之上。
[朦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麵。]
“這首詩非常小眾,不知道同學們有沒有聽過?”
西裝怪物很是滿意:“清代黃仲則的《點絳唇》,寫的是女鬼來無影去無蹤,說不定什麼時候鬼火一閃……就到了你麵前。”
它一段話剛剛說完,便聽季風臨沉聲:“小心。”
他動作飛快,拉住眼鏡男生右手,將後者從原地一把拽開。
眼鏡男生雙腿發軟,麵無血色。
就在語文老師說話的間隙,他身側,忽然有微弱的亮光一閃而過。
隨即而來的,是一張美豔至極、卻也怪異至極的蒼白臉孔。惡鬼直直攻向他心口,如果不是被拉了一把,現在的他,恐怕已被刺穿心臟。
死寂的空氣裡,響起一個女人嬌媚的笑音。
陳妙佳再也忍不住,咬牙低罵:“……草!”
“陳妙佳同學。”
從小到大都是紀律委員的眼鏡男生嗚嗚咽咽:“說臟話……說臟話不好。”
“當心。”
季風臨沉聲:“那隻鬼不見了,不知道還會不會發起突然襲擊。”
“怎麼樣,這種身臨其境的學習很有趣吧!”
語文老師看得心情大好:“下一個是誰?”
六人彼此對視幾眼,沉默間,沈嬋深吸一口氣:“我去。”
反正大家都得轉,她算早死早超生。
這一次,指針停在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沈嬋:……
沈嬋:“……欸?!”
這不是和那織衣服的老太太一樣了嗎!在這種生死攸關的場合下,正常人誰會“不亦樂乎”啊!!!
“這次是《論語》裡的句子。”
語文老師欣慰點頭:“很好,與人為善,是一種美德。”
沈嬋:……
她隻想把這個腦袋上頂著語文書的怪物暴打一頓,希望這也是一種美德。
於是這一回,一個笑盈盈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角落,眉眼彎彎,向在場眾人逐一打招呼。
白霜行聽著他的笑,暗暗皺眉。
“你也發現不對了?”
季風臨壓低聲音:“老師在作弊吧?”
白霜行點頭。
如果第一次隻是巧合,他們這邊連續兩次的黴運,就不太能說得通了。
更何況,轉盤上一共有幾十句詩詞,與鬼相關的不到五個,語文老師每次都能精準搖中……
她不信有這麼好的運氣。
接下來,雙方又交替搖動了幾次轉盤。
語文老師抽中了《垓下歌》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漢書》裡的[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還有《俠客行》中的[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毋庸置疑,這是三首強度極高的詩句。
第一句召喚出的男人力大如牛,徑直向他們砸來一塊巨石,一行人險險躲開,差點被砸成肉醬。
第二句帶來的殺氣無與倫比,壓迫感沉重如山。
第三句就更不用說。
身著白衣的俠客幽魂手持長劍,迅疾如風,化作道道鬼影向他們侵襲而來,劍鋒劃破空茫夜色,步步殺機。
雖然拚儘全力避開了致命的進攻,但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被劍氣所傷,從手臂、後背和小腿滲出鮮血。
倉惶逃跑時,陳妙佳的血跡還滴到了轉盤上。
與之相比,白霜行等人的陣容差了許多。
說一句“天差地彆”不過分。
陳妙佳搖到了《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雖然聽上去有“劍”,但公孫氏其實是個舞姬,頂多拿著長劍跳舞而已。
輪到短發女生,抽中的是《木蘭辭》裡的[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在外行軍打仗這麼多年,當那位將軍被召喚而來時,已經遍體鱗傷,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季風臨的運氣同樣糟糕。
當他的指針停下,轉盤上的字跡赫然是[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
如此一來,學生這邊的陣容就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太太、一個笑嗬嗬的樂天派中年人、一個重傷瀕死的男人、一個漂亮姐姐、和另一個漂亮姐姐。
眼鏡男生:……
短發女生:……
陳妙佳:……
這是一群什麼樣的老弱病殘。
“我覺得,”陳妙佳絕望開口,“要不投了吧。”
短發女生欲哭無淚:“我們和對麵,根本就是兩個畫風吧?!”
“這種概率太不正常了!”
眼鏡男生憤慨萬分:“那轉盤一定有問題!”
“哦?”
語文老師聽見他們的對話,作為腦袋的書頁翻動幾下:“這位同學,說話可是要講證據的。”
“這還需要證據嗎?”
沈嬋性子直,當即嗆聲回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問題!”
西裝怪物聳了聳肩。
當它再出聲,語氣裡多出惡劣的笑意:“先不說你們拿不出證據,就算我真的動了手腳……校規裡有說過,不能在轉盤上作弊嗎?”
簡直是無賴的邏輯!
眼鏡男生氣得發抖,想要反駁,卻無從開口。
規則裡,確實沒做出過相關的要求。
“好了,馬上是最後一輪幸運大轉盤。剛才的打打鬨鬨隻是見麵禮,等這次結束,就到真正的大混戰了。”
語文老師語氣悠然,同情地看他們一眼。
“最後一輪需要選定混戰的背景地點,負責搖動轉盤選地址的一方,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攻擊加成——我隨便轉一個古詩角色,把攻擊加成的機會留給你們吧。”
這次它還是“隨手一搖”,得到了《出塞二首》中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在場隻剩下白霜行沒有使用過轉盤。
不知怎麼,她這次格外積極:“我來。”
“它看上去像是突發善心,引我們過去,不會有好事。”
季風臨:“我跟在你身邊,能有個照應。”
白霜行沒有拒絕,看向一旁的公孫大娘:“你也一起吧。”
另一邊的語文老師咯咯嗤笑:“叫上她有用嗎?放心,在最終混戰到來之前,我不會對你們下死手。”
言下之意,等白霜行轉完轉盤,一切塵埃落定後,它勢必要把幾人趕儘殺絕。
它的惡意不加掩飾,白霜行並不在意,徑直向前。
眼前是巨大的轉盤。
每首詩句都像一塊拚圖,穩穩拚接在圓盤四周,拚圖之間並不相貼,而是隔著小小一段間隔。
幾分鐘前,陳妙佳被“俠客”的劍風所傷,鮮血濺落幾滴,正靜靜覆在轉盤之上,有些甚至遮掩了字跡。
白霜行沒忘記,當時的轉盤上,憑空浮起過兩行字跡。
那是【語句不通,修改失敗】和【本句未激活,無法使用】。
她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準備好了嗎?”
語文老師瞟她:“這位同學,不要緊張。”
白霜行回以禮貌一笑,轉動轉盤。
轉盤呼啦呼啦響個不停,當它穩穩停住,指針落在一行清晰的字跡。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是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彆》。
指針停頓,眼前的景象倏然變幻。
夜色褪去,天空中升起太陽和朵朵白雲。
放眼望去,草原無邊無際,猶如一塊巨大的翡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是草原啊。”
身穿西服的怪物站在幾步開外,笑意漸深:“既然場景和人物都確定好了……那,讓混戰開始吧。”
終於來到這一刻,它心裡的激動澎湃如潮。
這群學生如同單純無害的羔羊,最適合被一點點剖開。
它已經做好準備,親眼看著他們在群魔亂舞中尖叫逃竄、哭泣求饒,最終變成一灘可悲的血肉。
想想就有意思。
頭上的書頁因興奮而顫抖不休,當它口中的最後一個字落下,身後的厲鬼們瞬間暴.動——
不過電光石火,直直衝向幾個學生!
也正是此刻,白霜行咬牙用力,將轉盤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拚圖塊一舉撕下!
如同是對她的回應,轉盤上浮起一行血紅小字:【不可出現空白格,修改無效】。
語文老師笑得更大聲:“怎麼,以為撕掉就能讓它消失?想什麼呢!”
眼看身前鬼火一現,妖異美豔的女鬼伸出血手。
季風臨伸手拽開白霜行,千鈞一發,正好躲過這次致命的襲擊。
與此同時,白霜行猛然回頭:“公孫!”
語文老師對她同情又可憐,搖了搖腦袋。
如果鬼魂有等級,公孫一定排在中下的位置,她能拿什麼救人,跳舞嗎?
它心中嘲笑著這群學生的幼稚,抬頭再去看,忽地愣住。
誰能告訴它,這是為什麼。
原本柔柔弱弱的公孫大娘,居然兩手一抬……把女鬼直接舉起來扔出去了?
隱約意識到貓膩,它匆忙看向轉盤。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後麵的半句拚圖被白霜行取了下來,換上另一塊句子。
此時此刻,這句話變成了:
[昔有佳人公孫氏,力拔山兮氣蓋世]。
……居然還挺押韻?!
白霜行總算鬆了口氣。
看來她沒猜錯。
歸根結底,詩詞是由文字構成的,更改文字,詩句內容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隻要對轉盤上的句子進行修改,召喚出的鬼魂就能隨之改變。
陳妙佳的血落在句子上,由於遮蓋住一兩個字,讓句意產生了變化,但古詩講究工整對稱、美觀押韻,隨意刪改漢字,會被係統判定為修改失敗。
那如果,她使用對仗工整的其它句子呢?
“公孫!”
白霜行再一次靠近轉盤:“攔住那個腦袋是語文書的怪物!”
隻要語文老師不出手阻止,她就有無限大的機會——
比如這個。
右手又是一動,兩塊拚圖貼合,形成全新的句子。
[慈母手中線,十步殺一人]。
眼睜睜看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神色劇變,手中針線耍雜技似的咻咻亂竄,語文老師懵了,眼鏡男生呆了,陳妙佳茫然了。
沈嬋也有幾秒鐘的呆滯,很快驕傲地咧嘴笑起來:“不愧是我們霜霜!”
另外兩塊拚圖哢擦聚攏,笑嗬嗬的中年男人沉眉凝眸,目光一動,掩不住殺意洶湧。
——這是[有朋自遠方來,雖遠必誅]。
戰局瞬間扭轉,語文老師呆立其中。
它不明白,也不理解。
白霜行被戰鬥力暴增的鬼魂們團團圍住,它壓根近不了身;至於它這一方的厲鬼……
它頭皮發麻,透過鬼影重重,望見轉盤上模糊的字跡。
[但使龍城飛將在,芙蓉帳暖度**]。
度**。
**。
宵。
……這種事情不要啊!!!
它氣得快要抓狂:“違規,你這是違規、作弊!”
白霜行頭也不回,語氣理所當然:“是嗎?校規裡有說過,不能在轉盤上作弊嗎?”
這是它不久前趾高氣揚說過的話,時至此刻,被原原本本還了回來。
它在心中狠狠罵了句臟話。
“繞開它們!”
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語文老師匆匆避開一道突襲,看向遠處的幾個學生。
還有機會。
留在他們身邊的,唯有一個身受重傷自顧不暇的虛弱鬼魂,它隻要一鼓作氣,就能把這群學生一鍋端。
僅存的希望讓它無法等待,西裝怪物腳下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往前。
——快了!馬上就到了!
屬於它的厲鬼戰鬥力銳減,但對付這樣一個快要魂飛魄散的廢物,還是綽綽有餘。
傷痕累累的將士被剖開胸口,在濃鬱的血腥味裡,語文老師輕笑出聲。
它馬上就能——
猝不及防,它的笑聲停住。
跟在身邊的厲鬼被瞬間碾碎,不等它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脖子便被一雙冰冷的大手死死掐住。
……完了。
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
強烈的窒息感讓它喘不過氣,頭上的書頁簌簌一動,滿懷恐懼地看向身後那道影子。
居然是那個已經死掉的將士,雙目猩紅,殺氣洶洶。
這怎麼可能?!
帶著滿腹狐疑,西裝怪物絕望扭頭。
在那塊圓形轉盤上,清清楚楚印刻著一行小字。
[將軍百戰死,春風吹又生]。
一陣春風輕輕拂過。
語文老師:……
在腦袋被徹底擰碎之前,它心裡隻剩下無比震悚且驚詫的兩句話。
——你媽的。
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