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確認。】
【正在建立意識連接……】
耳邊傳來呲啦的電流聲音,斷斷續續,聽不清晰。
激活“共情”後,大腦中的恍惚感比遇見江綿那次更加強烈。
有某種力量在排斥她的靠近,把白霜行用力往外推。
不知過了多久,電流聲減弱,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輕響。
整個人暈暈乎乎,白霜行努力穩住心神,不讓自己被那股無形的力道推走。
前方什麼也看不見,如同籠罩著一塊漆黑的巨幕,四麵八方透不進一絲亮光。
而當火焰的聲音突然響起,一縷火苗出現在黑幕之上,火勢漸大,將幕布猛地燒裂開。
黑幕化為灰燼,白霜行終於見到了第一道陽光。
出乎意料的是,在秦夢蝶的意識裡,第一個場景並非興華一中——
這場白夜的主體是興華一中,那麼她殘留在此的記憶,應該也是有關學校的才對。
頭腦仍然有些混沌,白霜行試著邁開腳步,抬頭打量四周。
這裡似乎……也是一所學校。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間間整齊排開的教室,走廊裡沒有其他人,很安靜。
顯然,這所學校的資金並不充足。
教學樓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很久沒進行過翻修,走道狹窄,地上沒鋪瓷磚,隨處可見坑坑窪窪的凹陷。
向著窗外望去,操場同樣麵積很小,兩旁栽種有零散的花草樹木。
由於見不到學生,白霜行沒感覺到青春期應有的蓬勃朝氣,隻看出幾分蕭瑟的冷寂。
這裡是秦夢蝶曾經的學校嗎?
這樣想著,白霜行微微側過頭去,看一眼教室前的班級牌。
初二(3)班。
原來是初中。
多虧這一瞥,在不遠處的一間教室裡,白霜行總算找到了兩道人影。
左邊的初中女生穿著件黑白相間的校服,紮了個潦草的馬尾辮;在她身邊,是個三四十歲的女人。
兩人站在教室裡的講台上,與白霜行隔著一段距離,從現在的視角望去,很難看清她們的臉。
白霜行沒猶豫,徑直往前。
有了上次在江綿意識中的經驗,這一回,她的動作輕車熟路許多——
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是回憶,她身為一個外來的不速之客,無法被回憶裡的其他人看到,所以行動起來,不必擔心惹出任何麻煩。
靠近了再觀察,初中女生身材瘦小、相貌清秀,五官與秦夢蝶有一定程度的重合。
不出所料,這段記憶的內容,是秦夢蝶初中時發生的事。
“考試成績又退步了。”
中年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手中拿著張試卷:“這是連續第三次……我聽說,你最近連作業都是抄彆人的?”
初中生怯怯低著頭,沒出聲。
“秦夢蝶。”
女人歎了口氣:“能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嗎?”
然後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
秦夢蝶不說話,女人便也一言不發盯著她,目光凝沉,不怒自威。
此時還隻是個初中生的秦夢蝶,當然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眼神。
“我……”
她還是低垂著腦袋,摳了摳手指頭:“老師,現在這麼辛苦地學習,到底有什麼用?”
秦夢蝶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聽彆人說……像我們這種小地方出去的人,不管多努力,以後都很難賺到大錢,那些成天學習的人,其實才是真正的笨蛋。而且,長大之後——”
她頓了頓,嗓音低不可聞:“我遲早要嫁人,跟著那個人過日子。”
講台上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好一會兒,女人揉了揉眉心,眼底生出幾分慍怒:“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秦夢蝶沒說話。
白霜行看著她,不免有些驚訝。
在多年後的興華一中裡,秦夢蝶是被幾乎所有學生認可的優秀教師,無論性格還是業務能力,全都無可挑剔。
白霜行還以為她是從小到大順風順水的乖學生,沒想到從秦夢蝶嘴裡,也說出過這樣的話。
中年女人沉默著思忖幾秒,忽然站起身,走到窗邊。
刷啦一聲,窗簾被她打開。
柔和的夕陽如潮水般湧來,白霜行順勢扭頭。
從這個方向遠遠眺望,教室後麵,是一座荒涼的後山。
更遠的地方,是愈發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儘頭的群山。
女人問:“去過比這裡更大的城市嗎?”
秦夢蝶一愣,搖頭。
“更大的城市裡,透過窗戶往外看,見到的不是這樣的山峰。”
對方說:“你會看到高樓,寬闊的大路,繁華的商業街——”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在那裡,你能看話劇、吃高檔餐廳、去最大的遊樂場、參加美術展音樂會……做這些事的時候,你本人會覺得開心,對吧。”
秦夢蝶表情還是呆呆的,點了點頭。
中年女人笑了笑。
“所以——”
她說:“去做讓你自己開心的事,和彆人的閒言碎語有什麼關係呢?隻要你能考上更好的學校、去往更大的地方,不管彆人怎麼想,你自己總能過得比現在更好,不是嗎?”
“還有結婚。”
女人想了想,認真凝視著女孩的雙眼:“誰說結婚以後,你就要‘跟著那個人過日子’?秦夢蝶,你是為了自己在活,不是為彆人。”
聽到最後一句話,身穿黑白校服的初中女生微微一怔。
長期以來,她聽過太多類似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就應該相夫教子”的話,這是從很多年前起,就在很多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
而現在,它們如同蔓延滋生的苗芽,漸漸探向嶄新的下一代男男女女。
今天聽見的幾段話,讓女孩少有地愣了神。
她破天荒地想——
為了自己,她能活得更好嗎?
中年女人話音落下,白霜行周圍的空間裡,出現了一瞬扭曲。
緊接著,像是大火迅速燒滅一張畫作,眼前的景象化作飛灰。
這裡的人與物同時消散,露出下一幅畫卷上的內容。
這一次,白霜行認出來了。
高挺的教學樓、教室裡熟悉的陳列擺設、窗外和煦溫暖的陽光,正是興華一中。
時間轉眼來到數年以後,秦夢蝶來到這所高中任教。
白霜行後知後覺地想起,高二(1)的學生們曾對她說過,秦夢蝶畢業於A大,原本能去大城市裡更好的學校工作,卻最終選擇了回到家鄉。
她很喜歡這一屆學生。
生意盎然、勤奮刻苦,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見到她時,總會禮貌又乖巧地說上一聲“老師好”。
一節生物課結束,白霜行看著她向學生們道彆,拿著教科書離開教室。
走到半路,不知想到什麼,秦夢蝶停下腳步。
“文件還沒交……都這個時候了,不知道校長還在不在。”
她喃喃自語:“先去看看吧。”
聽見“校長”二字,白霜行心中一緊。
每個人都擁有紛繁複雜的意識碎片,能被她共情感受到的,一定是其中的重要大事。
既然與校長有關……
那大概率,這就是秦夢蝶發現邪神祭祀的起始。
秦夢蝶辦事效率很高,即刻回到辦公桌旁拿上文件,出發前往校長辦公室。
現在天色已晚,月明星稀。秦夢蝶腳步輕快,白霜行跟在她身後,心裡全是說不出的感受。
今晚發生的一切,將成為秦夢蝶死亡的引子。
她猜得沒錯。
來到校長辦公室前,正當秦夢蝶打算伸手敲門時,從屋子裡傳來一道屬於男人的咆哮:“還沒找到合適的人?距離10號隻有幾天了!”
是校長。
印象中的校長溫文爾雅,從沒像這樣氣急敗壞過。
秦夢蝶愣了愣,一時停下動作。
屋子裡,另一個人的聲音很低,秦夢蝶聽不清。
然後又是校長急躁的嗓音:“好不容易得到這麼個機會……如果實在沒有小孩,就去找個窮人家給點錢,隻要事成了,往後有我們發達的時候,不在乎這點錢。”
……小孩?
偷聽不是禮貌的行為,秦夢蝶本來想走,聽到這裡,皺了皺眉頭。
另一個人不停附和:“是……我昨天物色到一個……家裡有好幾個小孩,揭不開鍋……價錢需要商量……”
白霜行能清楚看到,秦夢蝶的臉色在漸漸發白。
“10號過後,我們的好運氣就來了。”
校長笑:“在這個破地方當了這麼久校長,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我都快憋死了——希望‘神’能保佑,讓我升官發財吧。”
他說著打個哈欠:“好了,就說到這裡。你以後彆來學校找我,如果被彆人聽到怎麼辦?不是早就告訴過你,隻在我家說這件事嗎?”
“這不是事態緊急嗎。”
另一人笑得討好:“祭品必須要提早定下來。”
祭品。
秦夢蝶臉色更差。
小孩,好運氣,“神”,祭品,價錢,幾天後的10號,不能被彆人聽見。
一係列詞句組合在一起,她一向聰明,很快有了個悚然的猜測。
如果這是在電影裡,秦夢蝶一定會踩到什麼東西,或是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被屋子裡的兩人聽見、並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追擊。
總之,她會以各種理由暴露行蹤,從而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萬幸,現實不是電影。
秦夢蝶屏住呼吸,沒發出任何聲音,慢慢地、慢慢地挪動腳步。
奇怪。
白霜行有些疑惑:既然她沒暴露自己的位置,後來為什麼會被校長發現呢?
她思索片刻,忽地心下一動,抬起頭,掃視校長辦公室門外的走廊。
果然,有個黑洞洞的攝像頭。
如果沒猜錯的話……在事後,校長檢查了監控。
今天的對話格外重要,他或許隻是做賊心虛隨意一看,沒想到,剛好看到秦夢蝶的影子。
秦夢蝶步子很快。
心口怦怦跳個不停,她被嚇得不輕,渾身上下都處於緊繃狀態,直到走出教學樓,才終於緩緩吸了口氣。
下意識地,她拿出手機想要報警。
然而還沒按下號碼,秦夢蝶就意識到了不妥。
她隻聽到過一段簡短的對話,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證據,如果報警,很可能搜不到任何線索。
那樣一來,不僅毫無成果,還會打草驚蛇。
她必須……在10號到來之前,努力尋找更多犯罪的證據。
轉眼間,又是一簇火焰襲來。
在極短的時間裡,白霜行見到幾幅不同的畫麵。
秦夢蝶向鎮子裡的老人詢問有關“神”的事情,查詢校長的工作檔案,在深夜的桌前奮筆疾書。
按照她的計劃,不管能不能找到一錘定音的線索,在10月9號,一定要提前報警。
10號當天,如果能把校長控製住……就算定不了他的罪,也能讓他沒時間去傷害作為祭品的孩子。
一幅幅場景逐步模糊,畫麵一晃,定格在第二天傍晚。
看周圍的布置,應該是學校裡的教師食堂。
老師們打好晚餐飯菜,紛紛在桌前落座。
校長笑得慈祥和藹,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坐在了秦夢蝶不遠處。
肉眼可見地,秦夢蝶脊背一僵。
她昨天……隱藏得很好。
他不可能發現吧?
身邊的中年男人樂樂嗬嗬,正吃著飯聊著天,忽然轉過頭:“秦老師,你怎麼看?”
他的雙眼小而長,眼珠黝黑,讓人想起伺機而動的毒蛇。
秦夢蝶努力保持鎮定,揚唇笑了笑:“校長,怎麼了?”
對方同樣在笑,看了看身邊其他幾個老師:“我剛剛和這幾位老師在聊社會新聞。”
校長說:“最近不是常有人口販賣的事嗎?我在網上看過一些評論,說那些賣小孩的家庭也挺不容易,實在窮得沒辦法,隻能像這樣維持生計。”
一瞬間,心臟如同浸入水底。
從腳底生出森森陰寒,秦夢蝶能感到從骨子裡散發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