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精神上的絕望焦慮,就連身體也出現了相應的症狀,思維遲緩、惡心想吐。
“快。”
她說:“彆在這裡停留。”
周越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匆忙點頭。
然而下一刻,男人神情驟變,發出驚懼的低呼。
在這片混沌的空間裡,飄浮在半空的色塊竟緩緩凝聚,無數種顏色彼此融合,最終淪為沉凝的黑。
黑色如墨,緩緩聚攏,乍一看去,像是一個個沒有麵孔的人。
他聽不見聲響,在白霜行耳邊,卻出現道道似曾相識的嗓音。
“聽說她見了鬼……和她媽媽待在房子裡,都過了整整兩天,才……這孩子,精神是不是出了問題?”“被嚇傻了吧?和屍體住在同一個房間,想想就瘮人……”
“她之前不就怪怪的?我聽說,她爸媽……”
是那群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遠房親戚。
後腦勺傳來陣陣劇痛,白霜行抿唇,用指甲刺入掌心。
心中的不適感越來越強烈,她無視那些聲音:“走。”
又是一團人影浮動。
“啊?見鬼?嚇死人了。”
“我聽說她去精神病院看病了……那不就是瘋子嗎?”
“瘋子也能和我們一起上課呀?”
是小時候的同學。
白霜行沒理會他們。一群小破孩,沒必要為了他們浪費時間。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耳邊不斷響起,有人在笑,有人竊竊私語。
其中幾團黑影一擁而上,試圖抓住她的袖口和腳踝,被白霜行毫不留情一腳踹開。
監察係統444沉默不語。
在身心都到了崩潰邊緣的情況下,她居然能對這些言語置之不理,堅持繼續往前……
說實話,這遠遠出乎它的意料。
是它小看了人類的意誌力。
漆黑的人影漸漸增多,不知不覺間,把整片空間圍得水泄不通。
周越完全是憑借本能在一步步往前走,腦子裡處處空白,下意識地,求助般看向白霜行。
目光落在她身上,周越一愣。
這一瞬間,他在白霜行眼裡,頭一回見到了怔忪呆滯的情緒。
她……
他有些困惑,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不遠處,是一道纖細的女人身影。
白霜行動作微僵,沉默著注視她。
“他為什麼不回家?一個月……已經一個月了!”
女人在掩麵哭泣,驀地抬頭:“一定是你,對,你不夠優秀……白霜行,你不能做得更好一些嗎?媽媽隻有你這個希望了……再努力一點,讓爸爸喜歡上你,讓他回家好不好?”
緊接著,在她身旁,出現一道男人的影子。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怒氣衝衝。
“每天打幾十個電話,你是不是有病?我是人,不是你家裡養的狗!”
“想用女兒套著我?這樣的家,有誰想待!”
“……白霜行,不要跟你媽一樣的德性!”
再然後,是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嚎:“白霜行!”
……想吐。
意識模糊不清,白霜行捂住心口。
“鬱”的影響在這一刻到達巔峰,在一團團人影和一道道人聲中,她不想逃跑,不想動彈,也忘記了自己還活著。
惡心反胃的感覺經久不散,她想起曾經許許多多的事情——
那些足以讓她永遠留在這裡的事情。
“白霜行。”
女人攀上她後背,聲調幽幽:“知道我把你養大,有多辛苦嗎?我好恨,好痛苦……你不也是一樣?”
男人靠近她身旁:“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從來沒遇見過你媽。至於你——”
一個個孩子圍在她身後。
“怪人……”
“……不要和她在一起玩。”
“瘋子!”
——完蛋了。
同樣被一隻隻手死死縛住,周越心底的絕望感濃烈得前所未有,放棄掙紮。
連白霜行都被死死纏住,他們被困在這裡,必死無疑。
【可以結束了。】
監察係統444號語氣冷漠:【雖然成功勘破了破局的關鍵,但很可惜——】
說到這裡,渾身漆黑的小人陡然頓住。
在它身邊,099同樣露出愕然神色。
本應被世界意誌吞噬的白霜行……居然動了。
她的雙眼纖長沉靜,裹挾有種種不同的情緒,最終彙聚成沉甸甸的深黑。
在滿是絕望與惡意的世界裡,白霜行抬起右手,毅然決然毫不猶豫,撥開女人搭在她肩頭的掌心。
“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她揚了下嘴角,眼神裡卻沒有笑意:“總有人在等我。”
在許多年前的家裡,白霜行早早習慣了等待。
等待爸爸回家,等待父母給予她讚賞的眼神,等待爸爸媽媽和睦相處、像其他家長那樣溫柔對待孩子的那一天。
可惜後來才發現,在那個家裡,沒有人真正在乎她。
可是……
即便作為父母的他們把她看作累贅,在其它地方,也一定有人正對她懷有期待。
她已經不是那個一味渴求愛與關注的小女孩了。
女人的掌心被一把撥開,白霜行咬牙,拽著周越一步步往前。
馬上就是出口。
還剩下最後幾步。
她會活下去。
有影子不知疲倦地靠近,精神上的壓力快要把心臟撐破。
白霜行正要閃身躲開,在這片密閉空間裡,突然觸到一縷冷肅的風。
——沒有任何征兆,有人輕輕抓住她右手,向前一拉。
白霜行一愣。
視線所及之處,是久違的、鮮活明亮的乾淨色彩。
將她從影子中拽出去的人瘦瘦高高,發絲是極致的黑,眼珠裡沁出深深的褐,皮膚冷白,嘴唇很薄,暈開柔軟的粉。
而她是黑白兩色。
如同兩個世界轟然相撞。
指尖彼此觸碰的瞬間,種種顏料融進黑白水墨畫。
紛繁複雜的顏色從她指尖開始蔓延,好似顏料傾灑,浸染紙張。
身前那人濃鬱的色澤隨之淡去,與他相連的世界也微微一顫——
下一刻,不同色彩填滿白霜行身體的每一處角落,再經由她,淌向她身後的整個黑白世界。
如春風細雨,潤物無聲。
鼻尖是熟悉的洗衣粉清香,很淡。
她聽見季風臨沉重的呼吸,有些熱,輕輕拂過耳膜。
他沒有逾越兩人之間的關係,在白霜行腳下不穩、即將跌落他懷中之前,伸出雙手,小心翼翼扶住她肩頭。
於是白霜行穩穩站立,他們隔出一段安全的距離。
頭腦裡的颶風趨於平靜,心口沉重的壓力緩緩褪去。
不久前發生的一切都像場夢,白霜行有些恍惚,心臟仍在怦怦劇烈跳動。
……對了。
在這場支線任務裡,她有一個隊友。
當她意識到規則中的陷阱、動身回到周越家裡時,季風臨一定也想出了其中的貓膩。
然後如白霜行所做的那樣,打破兩個世界之間的邊界。
色彩暗湧,無聲無息,一時間,周圍變得格外安靜。
季風臨看著她,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動作生澀抬起右手,似是安慰,輕輕拍在她後背。
他聲音很低:“彆怕。”
感受到她紊亂的呼吸,少年垂眼,把白霜行朝著自己攏緊一些。
種種溫潤的顏色在他掌心悄然融化,沁入手心之下纖瘦的身體,緩緩相融。
季風臨像在對她說,又像喃喃自語:“……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