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流言蜚語一樣,哪怕僅僅接觸到它的一角,也會讓人產生錯覺,誤以為自己知曉了全部。
這一次,陸嘉嘉沉默了很久沒說話。
再開口,她嗓音微沉:“也許,有一個。”
一直旁聽的白霜行抬起眼睫。
“那個人叫薛明玥,是梁玉從小認識的鄰居,她們關係很好。”
陸嘉嘉想了想:“薛明玥小時候非常優秀,大學考上了A大,但……大三時,她家裡出事了,車禍。”
她說:“薛明玥的父親當場去世,她和母親身受重傷。從那以後,薛明玥患上了PTSD。”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當某個人遭受自然災害、交通事故、巨大災難等等意外變故後,產生的一種下意識回避。
白霜行聽過這個病症。
如果要對它進行通俗易懂的解釋,打個比方,經曆過火災的人,很可能再也不敢見到火光;遭遇洪災後,會對水生出強烈的恐懼。
簡而言之,患者會對與那場災難相關的事物避而遠之,甚至產生異常強烈的恐懼,伴隨有日複一日的噩夢、過度警覺和焦慮不安。
“聽說很長一段時間裡,薛明玥都不敢出門,精神狀態糟糕透頂,學業也擱置了,直到現在都沒畢業。”
陸嘉嘉說:“梁玉想讓她結交更多朋友,於是把她也帶去了那天的酒吧。”
毫無疑問,這是個關鍵信息。
白霜行心口繃緊:“所以,薛明玥有作案時間。”
陸嘉嘉點頭,目光漸冷:“而且,就在梁玉去衛生間後不久,薛明玥也離開了酒桌,說要找她。”
時間地點都恰好能對上。
文楚楚攥了攥袖口:“那她的動機……”
她和梁玉,不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嗎?
“動機就更好解釋了。”
桌邊的陸嘉嘉撩起眼睫:“她之前一直很優秀,遭遇意外一落千丈,最好的朋友卻蒸蒸日上——你明白吧。”
任何人都逃不出嫉妒。
更何況,薛明玥的精神狀態已經有些恍惚。
距離真相越來越近,文楚楚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沈嬋單手撐起下巴:“……確實有這種可能。”
時間地點動機,隻有薛明玥一個人符合,就連性彆和“梁玉很好的朋友”這些信息,也能對上文楚楚的情報。
當天夜裡,她隻需要提前準備好外套和藥,就能順理成章完成整個計劃。
可是……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
“今天下午,薛明玥會來這裡拿藥。”
陸嘉嘉又喝了口咖啡,語氣冷淡:“你們有問題,不如直接問她——不過記得注意語氣,彆過激。”
薛明玥有創傷後應激障礙,除了定期進行心理疏導,還要來第三病院購買相應的藥物。
等等。
意識到什麼,白霜行心口跳了跳。
她記得……在支線任務裡,他們需要治療的患者當中,有一位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
難道那就是薛明玥?
從陸嘉嘉這裡得到了重要線索,向她道謝後,四人離開辦公室。
季風臨也想到了即將治療的患者:“任務裡的最後一名患者,會不會是薛明玥?”
“很有可能。”
白霜行點頭:“如果能進入她的精神世界,一定可以提取到有用的信息——這樣,主線與支線任務才會重合。”
“因為嫉妒,就這樣對待自己的朋友……”
文楚楚撓頭,不太能理解:“太過分了。”
沈嬋低歎:“正是因為朋友這層關係,所以才會格外關注吧。”
“現在沒有確切的證據,說不定還有轉機。”
白霜行思忖道:“薛明玥是幕後黑手,隻是我們的推測而已。”
接下來,隻能等待任務繼續推進了。
午休還剩下些許時間,趁此機會,四人前往醫院食堂,飽餐了一頓。
說來也巧,當白霜行剛剛放下筷子,耳邊就傳來熟悉的係統音。
【叮咚!】
【午休時間結束啦!請各位醫護人員迅速回到崗位,開始下午的工作。】
沈嬋學著它的語氣:“懂懂懂,新的一天新的工作嘛。”
係統:……
係統停頓了幾秒。
【新的一天新的工——哢擦,呲!】
如同被強行掐斷,這道聲音卡了一下殼。
【嶄新的一天嶄新的工作,嶄新的患者,正在等待著你們。】
【正在生成患者信息……】
【精神分裂:503號房(未治療)】
沈嬋:“……話說,我還以為能有什麼新的開場白,結果就是換了個詞啊。”
“503——”
文楚楚眼前一亮:“不就是那個女孩的房間嗎!”
*
有點尷尬。
不久前才和小朋友認認真真道了彆,沒過一個小時,白霜行又走上了前往503號房間的樓梯。
監察係統099撓了撓頭。
其實筆仙出現的時間,應該是他們對小女孩進行治療之後。
沒想到白霜行提前得到女孩的好感,被直接邀請進了病房。
不過沒差,無論早晚,都是一記甩在白夜臉上的耳光。
厲鬼不僅沒殺掉他們,還被他們策反了。
“隻差三個患者,就能完成第一個支線任務。”
上樓時,文楚楚緊緊盯著腦海中的任務麵板:“第二個支線任務……你們現在有感覺了嗎?”
白霜行抬眼,也看向任務欄。
【支線任務二:白衣惡魔】
為增加挑戰難度,他們每個人的腦子裡,都被添加了一種精神障礙。
可能是精神分裂,可能是妄想症,也可能是人格分裂等等等等,到白夜後期,這些症狀會逐漸爆發。
“後期爆發的話,”季風臨說,“應該是從現在開始發力。”
“這個任務很坑吧。”
沈嬋皺眉:“監察係統如果不想讓我們通關,隻要來個全員重度精神分裂,我們就沒救了。”
【不會的不會的。】
監察係統099小心探頭:【精神障礙完全隨機,你們當抽盲盒就好。】
沈嬋右眼皮跳了跳。
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晦氣的一次盲盒,沒有之一。
文楚楚雙手合十:“希望不要是什麼奇怪的病。”
白霜行沒出聲。
她在躁鬱症世界裡體驗過一次精神障礙,那種感受,實在稱不上愉快。
這會兒到了上班時間,樓梯裡沒什麼人。
有陽光從玻璃窗外透進來,直射入眼,讓她微微眯起眼睛。
忽地,走到三樓時,最前麵的沈嬋停下腳步。
——通往四層的樓梯口,正病怏怏坐著個男人。
他沒穿病號服,不是這裡的病人,很難受似的蜷縮著身體,右手捂住腹部。
是不舒服嗎?
沈嬋下意識詢問:“你怎麼了?還好嗎?”
“沒、沒事。”
男人笑笑,聲音很啞:“胃疼而已。”
他想要站起身子,結果腳下一個踉蹌,重新摔倒在地。
“你身上有藥嗎?”
沈嬋算是半個醫生,正要靠近扶他,卻被白霜行一把拉住手腕。
可能有詐。
這個男人不是醫院裡的病人,和主線任務也沒關係,突然出現在這裡,很奇怪。
另一邊,季風臨瞥見白霜行的動作,心領神會,代替沈嬋向前靠近。
他十分警惕,即將觸碰到男人的手臂,驀地,季風臨後退一步——
猜對了。
原來男人之所以用右手捂住小腹,並非源於疼痛,而是因為在他的右手之下,藏了把鋒利的小刀!
刀身森寒,散出淡淡冷光,前襲的瞬間,被季風臨靈活躲過。
沈嬋頭皮發麻:“這什麼玩意兒?!”
仿佛是對她的回應,下一刻,耳邊驟響。
【叮咚!】
【恭喜挑戰者們觸發第五名患者:反社會人格!】
“哈?”
沈嬋不理解:“這種人,怎麼會出現在精神病院?”
反社會人格,懸疑恐怖電影中的常客。
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人格障礙其實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但不可否認,患者的確擁有很高的攻擊性。
常見的症狀是毫無羞恥感、無法適應社會、經常受到情感衝動的支配,暴力傾向明顯——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是一種根本性的人格障礙,幾乎不可能完全治愈。
【反社會人格,憤怒、犯罪、凶殺是他們的代名詞。】
係統音激情澎湃。
【作為普通民眾,我們要儘可能地遠離;而身為第三病院中的白衣天使,很不幸,你們也必須儘快逃離。】
【因為極端的重度反社會人格——】
【絕、對、不、可、能、被、治、療。】
四麵八方響起嘈雜的、警報一樣的鈴聲。
心中騰起不祥的預感,白霜行屏住呼吸。
手持小刀的男人笑得猙獰,緩緩扭動脖頸,猝然間,從他後頸的位置,竟生出一把帶血的利刃!
利刃刺破他皮肉,像是從骨頭裡長出來的一樣。
她看得渾身發冷,男人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笑意更深。
緊隨其後,從他的小腹、脊背、指尖、乃至於側臉,全都長出密密麻麻的刀具,手臂上,更是橫亙了一把帶著血肉的彎刀!
【看來有一位重度反社會人格障礙患者,在今天闖進了醫院呢。】
係統音噙著笑——
【歡迎各位來到反社會人格的狩獵場!】
【由於無法進入患者的精神世界,請在現實中努力躲避他的追殺,直到警方趕到吧!】
【他會殺光眼前所見的所有人,而這場狩獵的倒計時是,三十分鐘!】
話音方落,一把小刀呼嘯而來,直逼白霜行側臉!
文楚楚站在她身邊,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開。
突然出現這樣一個怪物,醫院裡,病人與醫護人員們尖叫著奔逃,求救聲響徹四方。
樓梯入口,身體長滿刀具的男人咯咯癡笑,眼中癲狂叢生,轉瞬間,抬起手臂上的彎刀,直直攻向季風臨!
這人儼然成了怪物,渾身上下如同刺蝟,隻要有人近身,就會被刀具刺中。
他們不可能反擊。
季風臨皺眉避開這道突襲,沒有猶豫:“先逃!”
這種時候,他們當然要逃。
轉身之前,白霜行最後看一眼不遠處的男人,隻覺得身體也在隱隱作痛。
被刀口刺破的皮膚渾然皸裂,露出內裡猩紅的骨與血,白骨森森,與刀鋒冷然相襯。
這個怪物,有著不輸厲鬼的強烈壓迫感。
白霜行想,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看上去實在太疼了。
身後的男人發出大笑,刀具彼此碰撞,發出叮當聲響。
宛如一個真正的獵手,正在慢條斯理地狩獵食物。
“啊啊啊啊啊!”
沈嬋口袋裡的鉛筆駭然驚呼:“這是什麼鬼東西!白夜裡,全都這麼野嗎?!”
……該死。
白霜行咬牙,點開技能麵板,看向秦夢蝶的【焚心之火】。
男人速度很快,步步緊逼,她沒把握能撐過三十分鐘。
現在使用這個技能,是最好的時候。
即將選中技能按鈕,忽地,不知想到什麼,白霜行眸光微動。
“提問!”
她看向監察係統:“我們第一次治療患者時,任務提示說過,‘觸碰患者右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會開啟任務’,對吧?”
099愣了一下:【是的。】
“也就是說。”
白霜行:“如果還有其他人在裡麵,也會被一起帶進去囉?”
099:……?
099:!!!
陡然意識到什麼,它繃緊身體:
【你難道——!】
果然是這樣。
每次進入患者們的精神世界,都隻有一個人觸碰了患者的右手,而其他人會被一起傳送。
如果把患者的右手看作一個開始按鈕,那麼,被按鈕影響的範圍,應該是整個房間。
這樣一來,說不定就多出了一條生路。
“走。”
身後奔跑著的腳步綿綿不絕,鐵器碰撞的聲音叮當作響。
白霜行低聲:“去503號房間。”
*
503號房。
女孩坐在桌前,手裡握著一支筆,專心致誌在紙上畫畫。
畫著畫著,她抬頭看一眼時間。
平常的這個時候,總會有醫生護士來詢問她的情況。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有人用力敲響她房門。
是醫生吧。
房門被推開,看清來人的長相,女孩露出驚喜的笑——
居然是不久前離開的大哥哥大姐姐。
“又見麵了。”
沈嬋跑得氣喘籲籲,到後來,完全是被文楚楚拉著在狂奔。
見到小孩,她狼狽笑了笑:“又在畫畫?”
“嗯。”
女孩張口,正打算說些什麼,猝不及防地,被沈嬋輕輕捂住雙眼。
——下一刻,門外一道黑影閃過。
在男人踏進房間的刹那,沈嬋與白霜行對視一眼,按住女孩手背。
在遇到反社會人格患者之前,他們接受到的任務,本就是來對她進行治療。
換言之,隻要觸碰女孩的右手,就一定能立刻進入她的精神世界。
和預想中一樣,周圍的景象出現變化。
白霜行緊緊攥著手心。
他們仍然置身於醫院裡,或是說,女孩的精神世界,場景就是江安市第三精神病院。
不同的是,在四麵八方各個角落,全都站滿了臉色死白、麵無表情的人。
這幅場景有些瘮人。
【叮咚!】
【歡迎來到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世界!】
【精神分裂,最明顯的症狀之一,就是幻覺和幻聽。
不存在的人,不存在的事物,在他們眼裡,時時刻刻都在浮現——
於是,原本溫馨和諧的第三病棟,變成了一處鬼魅橫行、九死一生的恐怖煉獄。】
【身為醫護人員,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患者,不是嗎?】
【請努力活下去,在洶洶而來的鬼魂之中,保護患者離開五樓吧!】
女孩的雙眼仍被沈嬋捂住,茫然晃了晃腦袋。
“這是全新的治療方式哦。”
沈嬋壓低聲音,語氣溫柔:“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模擬一下那些東西不存在的感覺吧。”
與此同時,門邊的男人環顧四周,眼神裡多出幾分疑惑。
病房裡人影憧憧,除了白霜行等人,大概還有七八個,清一色麵如死灰,臉頰浮腫。
奇怪。
上一秒他踏進大門,明明沒見到這些家夥……難道眼花了?
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病房裡,為什麼會聚集這麼多人?有個老頭就站在他旁邊,死死盯著他瞧——
這老頭不害怕嗎?
這男人也進來了。
白霜行鬆了口氣。
她還記得,男人正處於極度癲狂的狀態,任務描述裡說,“他會殺光眼前所見的所有人”。
如果……在他眼前不是人類,而是厲鬼呢?
病房裡,短暫安靜了片刻。
渾身長滿刀刃的男人死死瞪著近在咫尺的老頭,心中殺意橫生:“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沈嬋:……
文楚楚:……
“我好像,”沈嬋悄悄說,“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老頭默不作聲,一雙渾濁的眼睛仍舊冷漠,滿不在意地斜睨他一眼。
——這是什麼表情?這老頭,是看不起他嗎?以為他鬨著玩的?!
他最討厭被人看不起。
怒從心起,男人獰笑著握緊手裡的小刀,一舉橫在老人脖子上。
文楚楚不忍心繼續往下看,默默挪開視線。
這個“不忍心”,是針對男人,而非那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算你們好運,今天碰到我,能早點下地獄。”
男人手中用力,毫不猶豫,一刀刺進老人肉裡。
他笑得得意,挑釁至極:“不是吧,被嚇傻了嗎?死老頭,你剛才不是很了不起嗎?”
季風臨:……
由於背對著身後的走廊,男人對走廊裡的情景一無所知,季風臨卻看得清清楚楚。
在男人身後,一隻隻厲鬼悄然聚合,有的血肉模糊,有的雙目怨毒,他每大放厥詞一次,就會有一隻新的鬼魂靠攏。
漸漸地,幾乎整條走廊裡的厲鬼,一股腦全圍在他身邊。
“等厲鬼向他發起攻擊,我們就趁機下樓。”
白霜行悄聲:“他一個人就吸引了百分之九十的鬼魂,剩下的應該都是雜魚,很好避開。”
她說話時,男人已經割破了老人的喉嚨,把身體往地上一推。
為了表現自己的變態,他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臉上的血跡。
好家夥。
“這是在用生命給我們開路啊。”
文楚楚感動萬分:“好兄弟!謝謝你!”
“這也太欠打了。吸引仇恨,舍我其誰。”
沈嬋雙手抱拳:“老兄,一路走好。”
筆仙:?
這什麼情況?還能這麼玩兒的???
再看門邊,男人甩著舌頭步步向前,眼角儘是嗜血笑意,手起刀落,劃過一個個“無辜病人”。
在他身後,一隻隻厲鬼洶湧而來,距離最近的那隻,已經快要貼上他肩頭。
當一隻厲鬼張開血盆大口,白霜行沉聲:“跑!”
於是四人腳步驟起,季風臨一把抱起小女孩。
男人對他們突然的動作摸不著頭腦,卻還是笑了笑,伸出手臂上的長刀。
萬萬沒想到,後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誰碰老子——”
扭頭叫罵的刹那,男人呆住。
……欸?
為什麼站在他身後的……是那個被他一刀劃破喉嚨的老頭?
還有被他刺穿心臟的年輕男人、被他劃爛臉頰的女人、以及許許多多從沒見過的陌生人。
四下悄無聲息。
身後的“人”們全都擁有異常慘白的臉,雙眼好似詭異的魚泡,倏然之間,齊齊咧開嘴角,露出無比悚然的笑。
男人:?
男人:???
等、等等——!!!
當男人的第一聲慘叫劃破寂靜,白霜行已經衝到了走廊。
嚎叫響起,趁著短暫的空隙逃出生天時,她微微側過頭去,看向房中。
精神世界裡光線幽暗,不見天日。
在潮水般的鬼影裡,男人的身體筆直挺立,以一己之力,吸引了所有鬼怪的仇恨值。
這個世界汙濁不堪,唯有他的雙眼熠熠生輝,盈滿晶瑩淚水,一邊嚎啕大哭、無助地揮舞小刀,一邊用自己的生命,為其他人鋪出一條生路。
沈嬋捂住心口,真情實感:“他真的,我哭死。”
誰說站在光裡的才算英雄。
——這一刻,他變成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