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說:“從能夠單獨出門,到敢於靠近車輛,再到回學校念書、畢業找到工作,一切都很順利。”
文楚楚鬆了口氣:“太好了。”
她頭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來簡簡單單的文字和言語,有時真能毀掉一個人。
在白夜裡,薛明玥骨瘦如柴、沉寂得像潭死水;梁玉從此一蹶不振,把自己封閉在房間角落裡。
然而意氣風發、扶搖直上,才是她們應有的人生。
“說起來,”突然想起一個人,梁玉眨眨眼,“你們還記得一名叫‘周越’的患者嗎?他曾經向我問到過你們。”
“嗯。”
白霜行點頭:“他怎麼了?”
“他開了一家很有意思的體驗館。”
梁玉笑道:“就在旁邊那棟寫字樓裡,想去看看嗎?”
*
他們當然選擇了“去看看”。
據梁玉所說,周越的躁鬱症好了大半,已經從第三精神病院裡離開。
在她的帶領下,幾人來到隔壁的高樓,乘坐電梯前往二層。
電梯打開的瞬間,文楚楚發出“哇”的一聲輕呼。
視線所及,是一片雪白顏色。
一堵高聳的牆壁立在入口旁,牆上掛著三個方方正正的大字:【精神科】。
再往裡走,視野一點點變得開闊,他們見到被精心裝飾過的主廳。
主廳麵積不大,連接好幾個不同的通道,每一處通道口,都立著寫有【躁鬱症】、【人格分裂症】、【妄想症】等等字樣的方形鐵牌。
“這裡是由周越設計的精神疾病展覽館,參考了很多醫生的意見。”
梁玉說:“他說,想讓更多人了解精神疾病患者,而不是通過電影和裡的變態殺人魔。”
白霜行笑了笑:“這些醫生裡,也包括你吧。”
“我隻是給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修改方案。”
梁玉抬起右手,指向主廳右側的角落:“那裡,是對每種病症的簡要介紹。”
白霜行順勢扭頭,望見牆壁上的科普欄。
沈嬋四下打量,很感興趣:“這裡類似於博物館嗎?收集病人們的案例和物品,展示給大家看?”
“不止是這樣。”
梁玉說:“跟我來吧。”
她腳步輕快,領著四人走向標有【精神分裂症】的通道。
通道不長,裡麵亮著昏暗燈光。
走著走著,白霜行漸漸察覺了貓膩。
主廳裡非常安靜,連街上的車聲人聲都被隔絕得一乾二淨,但當她走進這條長廊,耳邊響起幽幽的、不斷回旋的低語。
“在這兒……”
“……不要相信他們。”
“嘻嘻……”
“去死!”
是環繞式的音響。
聲音嘈雜混亂,仿佛真的有人貼在她耳邊竊竊私語,須臾間,白霜行有種回到了第三精神病院、被精神分裂症影響的錯覺。
與此同時,在她眼前,有暗淡的影像悄然浮起。
一道道若隱若現的黑影將她環繞,盤旋在牆角、身後、肩頭與腳邊,無法掙脫。
季風臨了然:“環繞音響和投影技術。”
“嗯。”
梁玉點頭:“我們討論了很久,覺得僅憑病人們的日記和生活用品,很難還原他們的真實世界,於是想到這個辦法。”
觀看日記時,人們永遠隻是置身於事外的看客,難以理解文字中蘊藏的情緒。
隻有讓他們真真切切沉浸在病人的世界裡,才能達成“理解”與“體諒”。
“好厲害。”
文楚楚由衷感慨:“這個想法很棒。”
“是周越的主意。”
梁玉聳肩:“他是個畫家,從小到大學習藝術,天賦不錯。”
原來是畫家。
白霜行想起周越的精神世界,單調的黑白與極致的高飽和度,以及兩個世界相融之後,水墨顏料一樣流淌著的色彩。
很符合他的身份。
參觀完【精神分裂症】的通道,幾人來到標有【恐懼症】的入口。
“這個展區很有意思。”
開口時,梁玉噙了抹笑:“嚇到過不少遊客。”
這條長廊的入口蒙了塊黑色門簾,梁玉把門簾掀開,示意他們跟上:
“進來之前,記得認真看指示牌,上麵有注意事項。”
白霜行低頭,看了眼那塊顯眼的方牌。
【恐懼症世界】
【1.恐高症】
【2.密集恐懼症】
……
【5.幽閉恐懼症】
【若心理承受能力較弱,請勿入內;若患有對應恐懼症,請提前告知工作人員】
“這個展區分為五個部分,每部分對應一種恐懼症。”
梁玉的聲音溫和傳來:“如果你們也有相應的症狀,在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之前,進去最好閉眼。”
季風臨沒說話,看一眼白霜行。
沈嬋碰了碰她手臂:“你可以嗎?”
白霜行比出一個OK的手勢。
隻是試一試,應該沒關係吧。
沈嬋的表情像極了媽媽看著自家的叛逆女兒,無可奈何,握住她手臂。
於是梁玉掀開黑色簾布,四人跟在她身後。
剛走進展區第一部分,白霜行就屏住呼吸——
在她腳底,竟是一幅無比逼真的懸崖投影圖,隻要稍微垂下腦袋,就能看見萬丈深淵。
對於患有恐高症的她而言,這種情景,比白夜裡的鬼怪更恐怖。
“……嘶。”
沈嬋也被冷不丁嚇了一跳:“和真的一模一樣……霜霜,你還好嗎?”
白霜行努力讓自己適應腳下的景象:“嗯。”
往前走,又是一塊黑簾。
梁玉耐心介紹:“接下來,是密集恐懼症的世界。”
簾布掀開,白霜行向前望去。
走廊狹窄,兩邊的牆壁上,被畫滿一隻隻密密麻麻的眼睛。
眼球顏色各異,主體是幽異的黑與綠,她雖然沒有密集恐懼症,但也覺得有點兒頭皮發麻。
繼續向前,分彆是一片漆黑的“黑暗恐懼症”,以及四麵八方投射出深藍色水光的“深海恐懼症”。
來到最後的“幽閉恐懼症”,走廊儘頭,立著一間狹窄逼仄的小房子。
梁玉說:“如果有遊客想體驗幽閉恐懼症,就會讓他們走進房間裡,再把門鎖上。”
文楚楚想了想,心生疑惑:“恐高症和密集恐懼症在生活中特彆常見,它們也是心理疾病的一種嗎?”
“是的。”
梁玉聞言笑起來:“之所以設置【恐懼症】的區域,就是想讓遊客們明白,精神障礙其實並沒有那麼特彆。”
在這之後,梁玉帶著他們去了其它展區。
在【被迫害妄想症】的世界裡,處處布置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陷阱,比如偽裝成地板的圓坑,以及隨時從天花板落下的玩偶。
白霜行拿起一個掉落的玩偶仔細觀察,發現它被做成了持刀殺手的模樣。
梁玉解釋說,這是殺人魔的象征,隻能用布偶娃娃代替——畢竟,他們總不能找來一個真的。
在【愛麗絲綜合症】的世界裡,走廊被設計成童話風格,與《愛麗絲漫遊仙境》的故事對應。
逐一看去,有一人多高的木桌、手指大小的椅子、扭曲成漩渦的鏡子、和許許多多新奇有趣的事物。
幾個展區參觀下來,沈嬋不由感慨:“好厲害!”
就算她沒經曆過第三精神病院的白夜挑戰,來這裡逛一逛,也能體會到幾分患者們的感受。
在絕大多數遊客看來,這些光怪陸離的奇景,一定非常震撼。
“第一次來這兒參觀時,我和明玥也被嚇了一跳。”
梁玉說:“很多牆上的場景,都是由周越親手繪製的,他——”
話沒說完,她驀地挑起眉梢,沉默幾秒,笑意更深:“說曹操曹操到。”
……咦?
心下一動,沈嬋回頭。
距離他們不遠的展區入口,燈光下,站著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
比起第一次見麵時的狀態,他的臉色正常許多,雖然稱不上紅潤,但總算擺脫了慘白如紙的狀態。
除卻膚色,他的形體也不像那樣骨瘦如柴,很明顯地長了點肉,勻稱分布在嶙峋的臉頰和身體上。
季風臨友好笑笑:“周越。”
“你們……”
周越的驚訝程度遠遠大於梁玉,表情震驚又茫然,把他們從頭到腳端詳一遍,良久,又看了看梁玉。
“我們做過的夢,是他們經曆過的白夜。”
梁玉耐心解釋:“雖然不知道緣由,但現實和白夜重合在一起了。”
身為未來的心理醫生,沈嬋沒丟掉關懷病人的本能,下意識問他:“你的病怎麼樣了?”
“好多了。”
毫無征兆見到夢裡才會出現的人,周越手足無措:“為了防止複發,要定時去醫院檢查。”
躁鬱症複發的概率不小,即便痊愈,也要時刻保持警惕。
他說著撓了撓頭,語無倫次:“那場夢是白夜嗎?謝謝你們,我還記得精神世界……謝謝。”
在那個混沌怪異的世界裡,他曾經無數次想要放棄,都被白霜行和季風臨一遍遍救起。
這件事,周越一直沒忘記。
後來,很多次壓抑絕望時,他總會想起那一天——
絕望的陷阱,隱藏的生路,無處不在的怪物,他能在那種環境中咬著牙挺過來,為什麼不能再堅持一些?
他想活著,他不甘心。
文楚楚環顧四周,掩飾不住眼底的新奇:
“這座體驗館,是由你一手創建的嗎?”
“還有很多醫生和康複後的患者幫忙,我主要負責場景設計和繪圖。”
周越說:“社會上對精神疾病存在不少誤解,因為曾經親身體會過,所以,我們想讓更多人了解它們。”
他的目光漸漸趨於柔和:“這樣一來,被更多人理解後,患者們的處境會更好吧。”
患上躁鬱症後,其他人見到他,要麼像是遇上了洪水猛獸,要麼把他當作一塊易碎的紙,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擔心磕著碰著。
其實他想要的,隻是一些理解和尊重罷了。
“周越,果然沒有看錯你。”
文楚楚的感慨發自真心:“和當時舍命保護小朋友一樣,是個很棒的大好人。”
沈嬋點頭:“畫技也特彆牛!”
白霜行認真附和:“很厲害。”
周越:……
不擅長應付這種直白的誇獎,他的臉一點點變熱變紅。
“不、不是,你們彆……”
他說得磕磕跘跘,目光掠過在場幾人,最終落在季風臨身上。
周越記得很清楚,這位小哥性格沉穩,打起架來又準又狠,是個靠譜的人。
感受到周越求助的眼神,季風臨抿唇,餘光看向身邊。
白霜行也在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瞧。
季風臨:……
季風臨從善如流:“嗯,讚同。”
周越:……
真不愧是一個團隊啊你們!!!
“對了。”
想起和自己定下契約的筆仙,白霜行問:“第三病院裡,那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小女孩,你還記得嗎?”
終於有人岔開話題,周越忙不迭點頭。
“她也很早就出院了。”
他說:“精神分裂很難根治,經常複發,不過她非常懂事,積極配合治療後,病情康複不少——現在已經能去上學了吧。”
梁玉站在一旁,安靜聽他們敘舊嘮嗑,嘴邊一直掛著笑。
忽然,口袋裡鈴聲響起,女人走到角落,把電話接通。
這通電話很快結束,當她掛斷通話、回身向他們走來,白霜行總覺得,梁玉眼裡的笑意更深了些。
果然,下一秒,梁玉輕聲道:“有人來了。”
說著,她抬手指向窗邊:“我和她約好今晚一起吃飯,現在,她開車到樓下了。”
會和梁玉約定吃飯的人。
難道——
白霜行與沈嬋對視一眼,和文楚楚一起走向窗邊。
寫字樓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距離這棟樓最近的路邊,有輛黑色越野車緩緩停靠。
“這車……”
沈嬋摸了摸下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有一個非常恐怖的價格。”
“她是A大金融係的。”
梁玉站在她們身後,輕聲笑笑:“畢業後,進了很不錯的投行。”
白夜裡的薛明玥深受疾病所困擾,安靜膽怯、瘦弱蒼白。
與她接觸時,白霜行幾乎快要忘了,在他人的評價裡,曾經的薛明玥是“不遜於梁玉的天才”。
越野車短暫停在路邊,車窗緩緩搖下,人影的輪廓由模糊變得愈發清晰,在熹微的陽光裡,朝著他們仰起頭。
褪去疾病折磨、也褪去流言的侵擾,薛明玥抬頭的刹那,眼底映出斑駁日光。
這是個麵容姣好的女人,長發披肩,身穿一件筆挺利落的深黑色休閒西服,脊背挺拔如刀。
怯懦與苦痛在她眼中消散無蹤,與白霜行四目相對,薛明玥揚起嘴角。
像一把出鞘的、洗淨汙濁的利刃。
她坐在駕駛座上,微微側著頭,唇齒開合間,白霜行辨認出這句無聲的話語——
薛明玥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