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眼珠,雙眼的位置,唯獨剩下兩個漆黑的血窟窿。
女人膚色極白,已然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像是將一張被水泡發的白紙糊在臉上,如同死亡多時的屍體,身體微微浮腫。
在她嘴角,始終掛著毫無生機的詭異微笑。
女人上前一步,關節哢擦摩擦。
旅行團裡的人個個神情駭然,白霜行卻是禮貌一笑:“這位是老板娘?”
在白夜裡待得久了,麵對這種類型的鬼怪,她不會感到多麼害怕。
更何況在她身邊,還有這麼多陽氣十足的人。
“是我。”
女人微微偏頭,看向季風臨懷中,音調沒有起伏,讓人想起古老的錄音機:“小——聲。”
“我們在森林裡找到的他。”
薛子真淡聲說:“陳聲沒事。”
季風臨低頭,看了眼自己抱著的男孩。
剛才走進旅店時,陰寒的冷氣齊齊湧來,陳聲打了個哆嗦,茫然醒來。
這會兒聽見女人的聲音,男孩身體僵住。
他在害怕。
或許是被他們的交談聲吸引,從樓道裡,走出另一個男人。
他身形文弱,和老板娘一樣,沒有雙眼、皮膚浮腫。
薛子真低聲提醒:“這是老板。”
“回來……了。”
老板手裡拿著幾把鑰匙,步步靠近,伸向他們:“房間整理好,可以入住。”
旅行團裡,所有人都如遇大赦。
他們進入旅店後,被眼前的一男一女嚇了一跳,本想立刻住進房間,萬萬沒想到,老板聲稱屋內積灰,需要打掃。
——這個鎮子地處偏僻,很少有人前來遊玩。
沒辦法,為了遠離主廳裡的老板娘,他們隻能暫時站在門邊。
戰戰兢兢接過鑰匙,導遊很小心,不去觸碰老板的皮膚。
如果他沒猜錯,那是屬於死人的皮膚。
“謝謝你們,帶回陳聲。”
男人同樣麵帶微笑,說話時,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出來:“鎮子裡不太平,多虧你們。”
沈嬋爽朗一笑,拍拍心口:“哥,彆這麼說!俺家沒了,是你和姐給了俺新的家,相當於救命之恩啊!俺當然要湧泉相報。”
薛子真:……?
你入戲這麼快的嗎?!
這個念頭剛從心中浮起,四人同時聽見係統提示音。
【叮咚!】
【恭喜各位挑戰者成功入住旅店!】
【進入小鎮後,在其他人麵前,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人物設定哦。】
【如果做出與人設相悖的事情,被他們發現後……他們會生氣的。】
該死。
察覺到老板與老板娘審視的目光,薛子真心中暗罵一句。
她在偵查局雷厲風行慣了,哪怕麵對頂頭上司,也從來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無論升職降職,薛子真一概懶得關心。
大女人能屈能伸,一切為了白夜。
回想起自己的角色設定,薛子真勉強扯動嘴角:“沒事就太好了,我一直都在擔心。”
係統給她安排的設定,是【自幼父母雙亡,被未婚夫無情退婚,善良堅韌,如同一朵風中搖曳的小白花】。
薛子真覺得,這個係統腦子有坑。
現在,壓力給到季風臨這邊。
季風臨:……
季風臨:“……嗯,森林裡,很嚇人。”
在角色設定裡,這是一朵更嬌弱的小白花。
“他們兩位都被嚇壞了。”
白霜行笑笑,語氣悠哉:“今天可真夠累的,多謝老板幫我們整理房間——我想問問,那片林子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麵對她,夫妻兩人沒流露出絲毫審視與懷疑的情緒。
“不謝。”
老板娘:“我們……應該做的。”
“林子裡,不知道。”
老板:“客人,好好休息。”
其他三人默默瞧她一眼。
差點忘了。
在場所有玩家裡,被分配到的角色依次是“窮困潦倒的更夫”、“窮困潦倒的保姆”,“窮困潦倒的豆腐西施”。
以及白霜行,一位積攢了幾十年財富、出於閒情逸致出來度假的大小姐。
這是什麼聞者傷心聽者落淚的貧富差距。
旅行團的人拿了鑰匙,忙不迭離開主廳,前往樓上的臥室裡。
季風臨把陳聲小心翼翼放下,男孩欲言又止,死死拽住他衣擺,顯然不想離開。
準確來說,是不敢離開。
父母全都變成了詭異的怪物,鎮子裡的其它地方,更是充斥著血腥與殺戮。
對於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變故,一時間很難接受。
“小聲,還記得昨天,和許姐姐約好的事情嗎?”
老板對他的恐懼熟視無睹,臉上依然帶笑:“她在等你,好孩子,不能爽約。”
老板娘站在他身旁,語調尖細:“不能爽約哦。”
……草。
房子裡陰風回旋,沈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經曆一次次白夜後,她對於怪物的接受能力大大提高,但看著他們浮腫慘白的臉、聽他們一字一頓毫無起伏地出聲,她還是下意識覺得瘮人。
如果她是陳聲,和這樣的父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肯定也被嚇得夠嗆。
陳聲沒說話,低下頭,死死咬著牙。
【叮咚!】
與此同時,係統音響起。
【這是你們陪伴陳聲的第一天。】
【每個孩子都有童年玩伴,和朋友一起,總能收獲滿滿的快樂回憶。】
【誠實的孩子不能爽約,在十分鐘內,趕快帶著他前往隔壁,找到許姐姐吧!】
白霜行靜默不語,緊緊盯著任務欄上的黑色字跡。
【滿滿的快樂回憶】。
陳聲快不快樂她不知道,但白霜行敢肯定,跟在他身後大肆屠殺的厲鬼,一定是非常快樂的。
連他父母都變成這副模樣,從陳聲聽到“許姐姐”的反應來看,這位姐姐的狀況不容樂觀。
“哦,小許啊。”
沈嬋哈哈一笑:“俺帶著陳聲去吧!”
白霜行順勢接話,百無聊賴似的,撥弄著耳邊的碎發:“我也出去看看吧。花了那麼多錢來這兒旅遊,我可不是悶頭大睡的冤大頭。”
薛子真:……
怎麼說呢。
這兩人,真不愧是朋友。
薛子真輕咳一聲:“我也陪著小聲,夜裡不安全。”
季風臨沉默瞬息。
被分配到這個角色,他總覺得彆扭,隻能不去理會身前的夫妻,垂眸摸摸陳聲的腦袋:“彆怕,我們陪著你。”
陳聲縱然有千百個不願意,被父母微笑著死死盯著,沒過多久就敗下陣來,跟著四人出門。
白霜行時刻關注腦海中的情況,讓她失望的是,監察係統520一直沒回來。
不知道文楚楚那邊怎麼樣了。
季風臨猜出她在擔心文楚楚,低聲寬慰:
“係統沒回來,說明bug沒被解決——如果文楚楚出了事,它就不會再管那邊。”
白霜行笑笑,向他道了聲謝。
旅店右側是沈嬋伶仃的茅草屋,左邊,則立著一座三層高的小樓。
這會兒月明星稀,鎮子裡沒有人聲,隻能聽見若隱若現的蟲鳴。
白霜行走到門邊,發現門是虛掩著的。
“陳聲,”沈嬋問他,“這個許姐姐,變成什麼模樣了?”
她身旁的小孩臉色慘白,牙齒不停發顫。
出於僅剩的一絲僥幸心理,陳聲悄悄回頭,望向自家的正門。
門口,一男一女詭笑著站在樹下,空洞的雙眼一眨不眨。
他們在催促他,快些進門。
“許姐姐……變成了怪物。”
陳聲說:“鎮子發生變化後,我隻見過她一次,她——”
他顫抖不已:“渾身都是血。”
薛子真沉聲:“她邀請你來,是做什麼?”
“玩遊戲。”
陳聲的語氣裡帶著哭腔:“她說,她想玩捉迷藏……以前我們經常捉迷藏。”
捉迷藏。
白霜行心裡猜出了個大概,與門邊的季風臨對視一眼。
季風臨頷首,敲響大門。
空寂沉悶的夜色裡,幽幽傳來一陣笑聲。
這聲笑尖銳刺耳,裹挾著近乎於瘋癲的癡狂,仿佛自迷霧中來,倏然刺破夜色——
在虛掩著的門縫裡,白霜行瞥見一抹血紅。
【叮咚!】
【歡迎各位來到愉快的遊戲時間!】
【暢想童年回憶,每一場遊戲都能讓人樂在其中。一個孩子的小鎮生活,怎麼少得了遊戲呢?】
【許婉知已經迫不及待,開始與你們的捉迷藏了!】
她果然沒猜錯。
捉迷藏,是白夜裡的一條支線任務。
童年遊戲聽起來輕鬆簡單,但前提是,玩家都是無害的“人”。
而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與厲鬼之間的捉迷藏。
無邊血紅湧來,占據整個眼眶。
再眨眼,白霜行出現在一棟房子裡。
房屋極大,是類似民國時期的建築風格,外麵有個長滿鮮花的庭園。
此時正值深夜,天邊的月亮被烏雲吞沒,隻有房子裡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在她身邊,沒有其他人。
他們應該被分散在了各個角落。
房中的氛圍極其壓抑,白霜行四下張望,一眼就發現不對勁。
比起正常的家具,她身邊的這些桌椅木櫃,全都被放大了不少。
或是說,她的身體被縮小了,大概是原來的四分之一。
這樣一來,房屋於她而言更大更寬闊,能躲藏的地方也更多。
夜色四合,四麵八方悄無聲息。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種未知的恐懼最是磨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偌大的屋子裡,憑空響起少女的低聲哼唱。
歌聲幽幽,平添詭譎。
等歌聲停下,耳邊傳來一道喃喃低語。
“準備好了嗎?”
“躲藏的時間是一分鐘,一分鐘之後,我就來找你們了。”
“對了……還有代表你們每個人的布娃娃。”
“布娃娃被我藏在屋子裡的各個角落,找到它們,遊戲就結束啦。”
【叮咚!】
【一分鐘倒計時開始!】
【一場完美的遊戲,少不了驚心動魄的挑戰。】
【在本次捉迷藏中,挑戰者們不僅需要躲避許婉知的追捕,同時,還必須找到藏在屋子裡的五個玩偶。】
【每次許婉知尋找的時間共有十分鐘,十分鐘後,許婉知消失,挑戰者們將獲得三分鐘的安全期。安全期結束後,許婉知再度出現。】
【千萬要小心!一旦被許婉知觸碰到……輸家沒有好下場哦。】
*
捉迷藏,開始了。
陳聲茫然無措站在房間裡,無邊的恐懼洶湧如潮,讓他止不住發抖。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爸爸媽媽,還有他的朋友們……
大家究竟怎麼了?
他才不想玩這種古怪的捉迷藏!
然而怕歸怕,陳聲明白,要想活命,必須遵循遊戲規則。
陪在他身邊的哥哥姐姐不見了蹤影,從規則中的“五個玩偶”判斷,他們也在這棟房子裡。
雖然很想出去尋找他們,但,時間隻剩下一分鐘。
如果貿然出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躲藏地點,說不定還沒等到與其他人彙合,他就先被許姐姐找到了。
努力讓自己不再顫抖,陳聲暗暗咬牙,看向四周。
這是一間臥室。
他的身體被縮小了幾倍,從現在的視角看去,如同走進巨人國。
窗簾後麵太明顯,床下是他經常躲藏的地方,許婉知一定能想到。
至於衣櫃,就更是孩子們選擇藏匿的首要之選,與之相對地,找人時,也往往會從衣櫃找起。
心如亂麻,仿佛被一千隻螞蟻爬過,讓他焦躁不堪。
要不……床上?
目光停住,陳聲眼前一亮。
對,床上。
他的身體被大幅度縮小,體積甚至不如枕頭。
隻要和枕頭躺在一起,用身體橫貼著床頭,再拿被子整個蓋住,晃眼看去,就會以為被子下麵隻有一個枕頭。
這樣一來,許婉知不可能特意把棉被掀開。
時間所剩無幾,他飛快上床,橫躺在床頭中央,拉緊被子。
很快,耳邊傳來熟悉的笑。
“時間到……開始了。”
轉瞬間,屋子裡燈光突然暗下,由灰蒙蒙的黃,變成血一樣的暗紅。
被子裡安靜得過分,陳聲不敢用力呼吸,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
若有若無的歌聲不停回蕩,時間過去不知多久,突然,他聽見房門被打開的吱呀聲。
有人來了。
須臾間,恐懼感達到頂峰,男孩睜大雙眼屏住呼吸,心中暗暗祈禱。
求求老天……快讓她走吧。
為什麼偏偏選中了這個房間?
吱呀聲響如絲如縷,靜靜溢散在夜色之中。
隨之出現的,是碎裂的骨骼與關節彼此碰撞,發出的哢擦輕響。
許婉知,在動。
心跳加劇,猶如鼓擂。
他聞到濃鬱的血腥氣,眼眶中不知不覺,蓄滿滾燙的淚珠。
“在哪兒呢……”
哢擦。
“要藏好哦……有人在這間屋子裡嗎?”
哢擦,哢擦。
越來越近。
“小聲……?你在哪兒?”
一聲聲,一遍遍,始終沒有停下。
透骨的涼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頭骨,空氣宛如凝固,毒蛇一樣的陰冷將他渾然包裹。
陳聲握緊拳頭。
窸窸窣窣的雜音無比真切,他聽見衣櫃被打開,窗簾被拉動。
最後,哢擦哢擦的摩擦聲停在床頭。
停頓好一會兒,響聲再度響起,朝著門外漸漸遠去,一點點消散無蹤。
……離開了嗎?
陳聲被嚇得大腦發懵,眼淚不自覺滾落。
兩分鐘後,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根指頭。
男孩動作很輕。
被子被食指抬起,露出不易察覺的一條小縫,僅僅往外麵看了一眼,驚懼感便一擁而上,令他止不住戰栗。
房門大開,四麵八方儘是紅色燈光,像極暗沉的血漬。
房門外的走廊上,正趴著一個女人。
沒錯……是“趴”。
許婉知的四肢如同碎裂,呈現出駭人的扭曲狀態,而她整具身體匍匐在地,好似一隻血色的蜘蛛。
她背對著房間,四下張望,頭顱黏在脖子上,轉動時,發出哢哢聲響。
如果他剛剛藏在床底……隻要許婉知把門打開,就會和他四目相對。
想到那時的情景,陳聲頭皮發麻。
“在哪兒呢?”
她向前行進一步,在暗紅色的世界裡,發出癡癡的笑:“……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