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個文縐縐的書生,雖然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實特彆喜歡讀書,常常能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待就是整整一天。
媽媽溫柔又漂亮,能把簡簡單單的蔬菜做成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
對了,媽媽也很愛看書,閒暇之餘,還會自己寫些文章。
可惜陳聲太小,看不懂其中深奧晦澀的內容。
父母都是讀書人,從小到大,陳聲自然也離不開“書”這個字。
每天睡覺之前,爸媽都會在書裡選取一段故事,繪聲繪色講給他聽,久而久之,這些故事被收集成冊,名為《幻想集》。
陳聲很喜歡。
鎮子裡有不少小孩,因此,陳聲從不缺朋友。
鄰居家的許婉知姐姐總是紮著兩個小辮子,說話溫溫柔柔,見到陌生人會覺得害羞,躲到大人身後。
她對陳聲很好,每次見麵,都會給他塞幾顆奶糖。
除她以外,和陳聲同齡、甚至更小的孩子也不少。
小鎮裡的童年生活簡單卻不單調,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捉迷藏、踢毽子、或是玩一二三木頭人。
鎮子裡的大人們,則是悠閒愜意、成天笑眯眯的。
江家老爺是小鎮裡最有錢的人,許多故事裡寫,有錢人自私自利、看不起窮苦人家,江老爺卻完全不是這樣。
那是個豁達隨和的中年人,見誰都樂嗬嗬地笑,有時候冬天太冷、莊稼收成不好,江老爺會自掏腰包,給鎮民們發放糧食。
陳聲去過幾次江府,覺得裡麵大且複雜,和迷宮一樣。
阿芝姐姐是個新派的人,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一些陳聲從未聽過的思想,聲稱自己絕不會結婚,要當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因為這番話,她沒少被家裡人訓斥。
但阿芝姐姐總會理直氣壯、昂首挺胸:“我以後肯定會闖出一番事業的!你們等著瞧吧!這叫追求自由!”
……
那是一段平凡卻幸福的日子。
陳聲原本以為,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鎮子裡一對新人舉辦婚禮。
幾乎所有人都收到了前去做客的邀請,陳聲家當然也不例外。
小孩最愛湊熱鬨,當他滿心憧憬推開大門,隨著父母離開家時,毫無征兆地,聽見“砰”的一聲巨響。
當時的陳聲滿臉茫然,尚未理解聲音的含義,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叫“槍聲”。
鎮子周圍的森林裡,出現了嗜血的、極度駭人的“怪物”。
他們朝著小鎮步步緊逼而來,腳踩軍靴,穿著統一的製服,手裡則拿著刀與槍。
從那天起,鎮子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起初是那場婚禮。
槍聲響起後,爸爸媽媽迅速將陳聲關進了房間裡,把房門鎖好,不讓他出去。
沒過多久,男孩聽見尖叫聲、咒罵聲,還有一道道連綿不絕、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聽得心慌,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麼,打開窗戶,悄悄探出腦袋。
從森林而來的軍隊占領了大半條長街,新郎新娘被他們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觀摩著動物園裡新奇的獸類,身穿軍裝的人們嘻嘻哈哈、交頭接耳,笑得肆無忌憚。
陳聲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能從他們的表情裡,看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讓他感到惡心。
有軍官上前一步,想要扒開新娘衣物,被後者竭力反抗、一腳踹在他腿間。
在那之後不久,陳聲聽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槍響。
也頭一回,親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們進入小鎮,為了服眾,第一件事就是殺雞儆猴,用屠殺威懾鎮民。
拚死掙紮的新娘被一槍斃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紅著眼衝上前,也被擊中胸口。
鎮民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麵對敵人的精銳武裝,隻能憤怒握緊雙拳,奈何無法反抗。
那天,爸爸媽媽破天荒地沒有給他講故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軍隊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鎮裡暫時駐紮。
很長一段時間內,鎮中死氣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難以窺見行人。
後來,陳聲聽到、也見到更多事。
阿芝姐姐和許婉知姐姐死在了長刀之下,關於原因,大人們諱莫如深。
他隻隱隱約約聽彆人說起,日寇囂張跋扈,恐怕鎮子裡所有的年輕姑娘,他們都不會放過。
鎮子裡還有個姐姐名叫譚秋,聽說之前在大城市給有錢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邊整整十幾年。
後來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動,不料被敵軍發現,老爺太太當場斃命。
小姐氣急攻心、一蹶不振,打算出國避難,遣散了家裡所有的傭人。
於是譚秋回到鎮子裡,不過,隻待了不到十天。
陳聲聽大人們說,譚秋忘不了老爺太太對她的恩情,決定隻身前往原本的城市,為他們報仇。
——幾天後,在某座孤島上,殺害老爺太太的日本軍官將舉辦一場舞會。
譚秋千方百計打聽得來這個消息,為此,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這也太魯莽了!”談話間,有人搖頭歎氣:“譚秋就算能混進舞會、當場殺了軍官,她不但自己難逃一死……被認出身份後,恐怕還要連累那個小姐。”
另一個人沉默片刻,低聲道:“她考慮過這個問題。”
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他聲音很輕:“所以,譚秋說,她打算毀掉自己的臉。”
隻要沒了容貌,沒了身份,就不會有人順藤摸瓜,報複與她相關的其他人。
這是譚秋的決意。
很難說清,當時陳聲聽到這段內容,心裡究竟作何感受。
那天男孩靜靜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都仿佛一模一樣,每天卻又截然不同。
某個晚上,父母忽然敲開他的房門。
在媽媽手裡,拿著那本《幻想集》。
從那時起,陳聲擁有了屬於他的、也屬於這個小鎮的故事。
“人死之後,不一定會變成鬼魂。”
媽媽把他抱在懷裡,手中捧著雪白紙頁,一邊說一邊寫:“嗯……還可能是天使或者精靈,長著翅膀,能在天邊自由自在飛來飛去。”
“你說的都是西方設定。”
爸爸笑:“還有神話故事裡的仙子,住在天上,吃蟠桃喝瓊漿。”
陳聲覺得,許婉知姐姐一定會變成仙子。
她從來都溫溫和和的,很喜歡看古代話本子。
至於阿芝姐姐,應該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精靈吧——
就像她生前說過的那樣,要憑借自己闖出一番大事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束縛。
“小聲是這樣想的嗎?”
聽完他的想法,媽媽低頭垂眸,在紙上寫出故事的大致框架:“許婉知姐姐是不是最愛吃奶糖?仙子生活在雲裡……說不定,那些雲是奶糖味的哦。”
在一家三口筆下,一個全新的故事被逐漸勾勒,這是獻給孩子的童話,不再有硝煙、戰爭與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那個晚上,在壓抑恐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後,陳聲看著眼前的《幻想集》,久違感到了憧憬與心安。
“那譚秋姐姐呢?”
他問:“譚秋姐姐……聽說毀掉了自己的臉,是真的嗎?”
“譚秋——”
母親很輕地歎氣,摸摸他腦袋:“小聲聽說過桃花妖嗎?”
沒聽過。
陳聲老實搖頭。
“桃花妖呢,是以桃花作為麵孔的。”
爸爸坐在一旁,溫聲笑笑:“不是人臉上頂著一朵桃花啊。傳聞裡,桃花妖能用花朵幻化出人的模樣,花越新鮮漂亮,它們的臉就越精致好看。”
媽媽柔聲告訴他:“說不定,譚秋姐姐就是桃花妖哦。”
她說:“為了報複壞蛋,桃花妖精心挑選了一片花瓣,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模樣,趁機接近壞人。”
爸爸接過話茬:“神不知鬼不覺殺掉壞人、成功複仇以後,她再變回自己原本的樣子,找到那位小姐——”
“在故事最後,所有壞人都得到懲罰,而她們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
是個大團圓的美好故事。
雖然心知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但陳聲無比強烈地渴望著,這一切能夠成真。
如果能成真……那就好了。
從那天起,每到夜裡,男孩都會暗暗祈禱:
媽媽說過,宇宙裡有許許多多交錯折疊的不同世界,或許,在某個世界裡,這些故事能真真切切變成現實。
他不希望那些善良的人,遭受到與現實世界裡如出一轍的痛苦。
時間的車輪緩緩碾過,小鎮中籠罩著侵略的陰影,仍舊毫無生機。
陳聲每日每夜待在家裡,不能上街,不能露頭,連門窗都要時時緊閉,《幻想集》成為他唯一的慰籍。
沒人再玩捉迷藏和跳房子,更沒誰敢舉辦酒席,街邊的日軍日複一日地巡邏遊蕩,就像徘徊不定的幽靈。
在《幻想集》裡,陳聲把他們設定成了最常見的反派——
那是一道道看得見摸不著的人影,渾濁臟汙,會在夜裡展開瘋狂的殺戮。
記憶最後,是某個再平靜不過的下午。
爸爸媽媽忽然找到他,一路謹慎小心、四下張望,將他帶到了後山的暗河。
陳聲不明白。
在往日裡,暗河是大人們明令禁止他前往的禁地。
河邊多出一條小船,不止他,鎮子裡幾乎所有的小孩都在船上。
陳聲是個聰明孩子,在見到這幅景象的瞬間,便明白了大人們的用意。
“陳聲。”
媽媽把《幻想集》塞到他手中,開口時,眼中湧出洶湧的淚。
女人伸手將他抱住,很用力:“船會帶著你們穿過暗河,離開山洞後,有人接應——今天日軍臨時演習,不會在外麵監守,你們很安全。彆怕,彆出聲,要聽話。”
洞口的方向,江家老爺壓低聲音,語氣急促:“抓緊時間!日本鬼子發現不對勁,已經往這邊趕來了!”
母親抱著他,身形劇烈顫抖。
爸爸站在旁邊,俯身撫摸他的頭。
他說:“陳聲,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他們的血淚,不要忘記他們的榮辱。
也不要忘記,他們前仆後繼、永不屈服的抗爭。
時值1941年5月6日。
日軍即將離開無名鎮,預謀在此展開最後屠殺。
江老爺於敵寇身側潛伏多日,得知消息後,秘密告知大眾。
趁日軍演練,鎮民將未成年孩童儘數送出暗河,旋即展開反抗。
男男女女,上至六旬老人,下至青澀少年,以彎刀、長矛、棍棒為武器,皆與侵略者殊死搏殺,無一幸存。
在遊戲《怪談小鎮》的序言裡,將近九十歲的創作者陳聲曾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也最難以忘卻的一段日子。
無論過去多久,他始終記得,當天洞穴幽暗,母親最後一次深深看著他,注視他的雙眼。
“還記得《幻想集》裡的最後一個故事嗎?”
她說:“陳聲,你要相信,光明和勝利……一定會到來。”
一定會到來……嗎?
此時此刻,白夜之中。
過去的記憶逐一浮現在腦海,陳聲跌坐在樹林裡,身邊圍繞著的,是團團簇簇、猙獰扭曲的人影。
他是當年的幸存者,也是今時今日,厲鬼們屠殺的頭號目標。
沉重如山的殺意迎麵而來,壓得他無法喘息。
視線所及之處,幾道人影將他高高舉起,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癲狂邪性的祭祀。
緊接著,其中一道人影伸出右手,指尖冰涼,觸及他心口。
陳聲聽見自己愈發劇烈的心跳,下一刻,驟然屏住呼吸。
人影的手指並非尋常皮膚的觸感,而是鋒利如刀,隨它漸漸用力,劃破男孩胸腔上的皮膚。
劇痛襲來,陳聲眼中蓄滿淚水,想起他的小鎮,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幻想集》。
隻可惜,光明到來的那一天,他直至死去也沒能看到。
故事終究隻是幻想,那些善良勇敢的人們,直至死去,也未曾擺脫侵略者暴虐的壓迫。
他覺得很難過。
視野被淚水模糊,不知怎麼,四下靜默一瞬。
如同感知到某種異變,人影紛紛停下手中動作,不約而同仰起頭。
淚眼朦朧裡,陳聲茫然抬眼,透過層層疊疊的樹影,眺望天邊。
看清天邊景象,男孩愣住。
自從他被抓獲,暗沉的血紅便席卷整片天空,烏雲翻湧如潮,小鎮處處死寂無聲。
然而在這一刹那,一瞬灼目亮色劃破天穹,如同洶洶利刃,刺穿遙遠雲層——
毫無征兆,像一場不真切的夢境。
那是光。
勢如破竹,浩蕩無邊,仿佛能把一切黑暗斬滅的……
最為純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