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我變成了不到十歲的年紀,在你們的保護下,闖過一次次死局,最終活了下來。”
老人目色柔和:“在你們所經曆的白夜裡,也是這樣吧。”
白霜行點頭:“嗯。”
她思忖一瞬,試探性發問:“您……記得從頭到尾的全部內容嗎?”
“起先是在迷霧森林遇見你們,最後鬼影散去,無名鎮恢複如初,重獲光明。”
陳聲坦然與她對視:“是這樣嗎?”
白霜行:“是。”
白夜裡蘊含著當年所有人的意識,當白夜崩潰,屬於陳聲的那一份,會回到主人腦海裡。
在他看來,表現形式就是“夢境”。
“謝謝你們。”
陳聲揚唇,似乎想到某些遙遠的回憶,神情晦澀不明:“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們了。”
於他而言,那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記憶。
曾經的人和事都已遠去,連照片都沒留下,偶爾午夜夢回,也隻能見到一張張模糊朦朧的臉。
在這場無比真實的夢中,他與他們再度相遇。
“過去這麼多年——”
忽地,席間有人開口:“你還留著那本《幻想集》嗎?”
白霜行一愣,循著聲音看去,居然是光明神女。
陳聲看她一眼,眉目舒展著笑笑,誠實點頭。
在【怪談小鎮】裡,光明神女從未暴露過真實身份。
在陳聲看來,她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白夜挑戰者,恰好擁有淨化能力。
“我一直留著。猜到你們也許想看,就特意帶來了。”
老人並未表現出絲毫高高在上的態度,語氣始終溫柔。
談話間,他略微側過身去,向門邊的秘書做了個手勢。
戴著眼鏡的清秀青年立馬會意,打開公文包,從中拿出一本老舊的畫冊。
白霜行一眼就認出,是《幻想集》。
與白夜裡的那本冊子完全不同,真正的《幻想集》沒有血汙,沒有紛繁複雜的咒語,也沒有盤踞不散的怨氣。
那隻是一本很平凡的書冊,扉頁泛黃,字跡雋秀,由於被翻動過許多次,紙張微蜷。
陳聲從秘書手中將其接過,道了聲謝。
季風臨問:“《怪談小鎮》這款遊戲,是以它為原型創作的嗎?”
老人將畫冊放於桌麵,從中間翻開一頁。
“是啊。”
他很輕地笑笑:“我當時想……我已經有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等我死後,誰還能記得他們呢。”
那些犧牲在數十年前的男女老少,他們如同灰一樣散去,沒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可陳聲覺得,被護送著離開小鎮、至今仍然活著的他,正是他們唯一的痕跡。
在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間,他想把小鎮、也把他們留下來。
“意識到白夜與夢共通之後,我特意檢查過《幻想集》。”
陳聲笑著說:“你們看,發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將畫冊翻到最後一頁,沒再出聲,把《幻想集》推到圓桌中央。
白霜行好奇望去,心下一動。
時日已久,白紙邊緣滲出點點黃斑,不過能看出來被人精心保養過,沒有一絲一毫的折損與殘缺。
在她的印象裡,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光明神的降臨。
然而此刻看去,畫紙上的情節,似乎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幻想集》采用了文畫結合的方式,第一段文字旁邊,配有一幅簡略插圖。
圖上是黑黢黢的無邊叢林,一個男孩顫抖著坐在樹下,而他身前,是幾道筆直挺拔的身影。
他們在保護他,與猙獰的鬼影戰鬥。
隱隱明白了什麼,白霜行繼續往下看。
果然,在第二幅圖畫裡,男孩與幾人奔跑在長長巷道裡,他們身後,是一片陰森壓抑的鬼影。
沈嬋掩飾不住語氣裡的驚訝:“我們……被畫進《幻想集》了?”
往下看,不止他們,鎮子裡的其他人也有入鏡。
桃花妖用枝葉縛住惡鬼,土地仙攔下眾多敵軍,天使則為他們治療傷口,掌心暈出縷縷金光。
最後一個故事,不再是“聽見人們的祈禱,光明神終於降世”。
而是“男孩與夥伴們一路冒險,在許許多多鎮民的幫助下,終於拯救了神明,驅散無邊邪祟”。
從“神明”的故事,變成了所有人的故事。
老人沉默無言,垂下眼睫。
畫上的筆觸他再熟悉不過,出自母親之手。
在它的勾畫之下,那一個個相貌迥異、幾乎快被他遺忘了長相的人們,重新浮於紙麵上。
陳聲很想他們。
“小時候的我很不懂事,在白夜裡,想必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他看著那些畫和文字,輕聲笑笑:“也謝謝你們,在白夜末尾,給了他們一個最好的歸宿。我——”
說到這裡,很奇怪地,桌邊掠過一陣清風。
包廂中門窗緊閉,理應不會有風。
老人動作微滯,抱著一探究竟的念頭,下意識抬眸。
陳聲怔住。
又是一瞬風起,包房裡,如同被分割成兩個世界。
他坐在左邊的角落,身旁是高檔的木椅木桌,燈火正盛。
而在右側,赫然是一條由石板鋪成的小路,密密匝匝的桃花林,以及佇立於小路儘頭、風格各異的房屋。
還有立在小鎮入口處,正與他遙遙相望的人。
淚水在刹那間奪眶而出,淌過他眼底的一道道細密皺紋。
老人張了張口,喉嚨裡像被什麼堵住,發不出聲。
白霜行撩起眼睫,看一眼坐在身邊的光明神。
如今兩個世界之間出現了縫隙,光明神女曾經說過,她有能力維持鎮民們的魂魄,送他們前往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位溫柔的神明,麵對心懷善意之人,她從不會吝嗇禮物。
沒人再開口,廂房裡很靜。
陳聲站起身,上前幾步。
幾十年過去,他已成了白發蒼蒼、連快步行走都難的八旬老人,鎮子裡的人們卻仍和記憶裡一樣。
父母站在人群最前麵,與他四目相對時,展露出溫潤笑顏。
“小聲。”
媽媽說:“好久不見。”
爸爸看著他,還是用了與曾經一模一樣的語氣,溫和又縱容:“今年多大了?怎麼這麼多白頭發,是不是很辛苦?”
身穿旗袍的女人想要伸手,撫摸他鬢角的白發,兩個世界卻隔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她的右手停在屏障邊緣。
“看你的樣子,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吧。”
女人笑笑:“還留著《幻想集》嗎?”
眼淚止不住往下落,陳聲點頭。
如同孩童獻上自己珍貴的寶物,他回身拿起桌上的畫冊,展現在他們麵前。
正如臨彆之際,父母告訴他的那樣。
無論興衰榮辱、浴血抗爭,還是童年時,在那間小小臥室裡講述的一個個故事,他都沒忘。
老人佝僂著身子,用年邁沙啞的喉音告訴他們:“都記得……我都記得。”
女人凝視他的雙眼,須臾,柔和笑開。
在她眼底,也有淚光閃爍。
“陳聲哥哥。”
經常和他在路邊玩耍的女孩探出腦袋,滿眼好奇:“幾十年後,是什麼樣子呀?我們贏了嗎?”
在她的記憶裡,世界上總是充斥著硝煙與戰火。
而他們是被欺負的那一方,麵對敵人的侮辱踐踏,自始至終無能為力。
“我們贏了。”
陳聲對上她視線:“就在幾年後,我們趕走了所有侵略者。”
他說:“現在沒有戰爭,我們不再被彆人欺辱……我們勝利了。”
女孩眨眨眼,仰頭看他。
她的雙目黑白分明,在燈火映照下,暈開淺色柔光。
轉瞬間,女孩朗然笑開:“那就太好啦。”
喉間隱有哽咽,陳聲笑著回答她:“嗯。太好了。”
他稍微平複一些情緒,溫聲道:“對了。當年和我一起逃出去的人,他們過得很好。”
他說:“張遙後來念了大學,陸城當了老師……”
陳聲娓娓道來,鎮口的人們認真地聽,偶爾發出驚歎:
“陸城那個混世魔王,當老師,不會教壞小孩嗎?”
“趙子涵去經商了?我記得她連算乘除法都難。”
陳聲聞言揚起嘴角:“我們都長大了。”
過去,他們也許頑劣不堪,也許懶散怠惰,就像所有孩子一樣,渾身上下有數不儘的缺點。
直到那天,當小船緩緩駛出暗河,很長一段時間裡,船上沒有人開口說話。
從山洞裡離開、見到第一縷陽光時,陳聲明白,自那一刻起,他們不再是純粹的小孩。
後來,陳聲和他們談了很多很多。
他說起現在和平的生活,說起侵略者投降那天的舉國盛況,也說起他那款名為《怪談小鎮》的遊戲。
人們安靜傾聽,不知過去多久,當森林裡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兩個世界之間短暫的連接,也來到了儘頭。
光明神女力量有限,無法支撐更久。
“我們要走了。”
母親察覺到這一點,隔著無形屏障,輕輕撫過他的臉。
“去哪裡?”
陳聲一愣,倉促問她:“我還能、還能再找到你們嗎?”
空氣中沉寂幾秒,身穿舊式旗袍的女人斂起眉目:“一定可以。”
“一切還沒到終點……小聲,好好活下去。”
她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逢。”
短短一句話,讓陳聲的雙眼不自覺發酸。
視野之中,屏障另一邊的景物正在緩緩消散。
“記得乖乖聽你媽的話,再活它個十幾二十年。”
帶著幾分書卷氣的父親咧嘴笑笑:“等你一百五十歲的時候,再來找我們。”
“一百五十歲?”
一旁的江老爺瞅他一眼:“這……半仙了都,難度有點兒大啊。”
“陳聲,要加油。”
總是溫柔笑著的許婉知雙手背在身後,被微風撩起裙邊,眉眼彎彎:“努力成為鎮子裡第一個活到一百歲的人哦。”
最後是母親。
麵容清秀的女人仰頭注視他,笑意輕而柔。
“這麼多年一個人,辛苦了。”
她說:“小聲,我們為你感到自豪。”
眼前的一切都在漸漸遠去,陳聲看著曾與他朝夕相處的人們,也遙遙望向那座隻會在夢裡出現的小鎮。
不願屈從於敵軍欺辱,被打斷四肢、胸口刺入長刀的許婉知;
將侵略者的屠殺計劃告訴所有人,暴露臥底身份、犧牲於亂戰中的江老爺;
還有所有奮起反抗的人們,此時此刻,他們站在陳聲身前,一如當年。
已至風燭殘年的老人抬起雙眼,目光逐一經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仿佛要將它們印入心底,再不忘卻。
沉默一瞬,時隔多年,陳聲終於有機會告訴他們:“我也永遠、永遠為你們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