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家屬,都提出想要當麵感謝你們。”
鐘寒道:“監察局尊重個人隱私,一切看你們自身意願。”
沈嬋誠實地挺直身板:“我渾水摸魚,被霜霜全程帶飛——你還是問她吧。”
白霜行噗嗤一笑,沒有絲毫猶豫,搖了搖頭。
“能讓他們最後告彆一次,已經很好了。”
她說:“失去親人,家屬們正是傷心難過的時候,還是不要讓他們費心費力,專程過來了吧。”
白霜行不是愛出風頭的性格,再說,如果真要和那麼多陌生人逐一見麵,指不定又會遇上麻煩。
沈嬋早就猜到她的答案,乖乖點頭。
鐘寒對這個決定有些驚訝,低聲笑笑:“明白了。”
與白夜相關的事情總算告一段落,等鐘寒離開,白霜行靜候一陣子,算好時間,為季風臨衝泡發燒藥。
她一向討厭吃藥,被衝劑的味道熏得直皺眉頭,想了想,從零食櫃裡拿出那顆甜梅。
江綿放心不下哥哥,跟著她一起走進客房。
季風臨在睡覺。
因為發燒,臉上沁著濃鬱的紅,發絲淩亂散在額前與耳邊,蔓延出極致的黑。
他其實是帶了點少年意氣的、略顯淩厲的長相,五官精致,加上個子很高,即便站在擁擠人潮裡,也能被其他人一眼窺見鋒芒。
病弱中的他,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模樣。
白霜行靠近床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目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睫上。
毫無攻擊性。
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
她沒多看,小心翼翼伸出手,戳戳季風臨肩頭。
隻一個動作,對方便睜開眼。
醒來就見到她,季風臨有些懵,破天荒地,眼中浮起一絲近乎於錯愕的茫然。
耳朵好像紅了些。
白霜行習慣了他溫和有禮、對一切變故都泰然處之的樣子,乍一見到這種反差,沒忍住輕笑出聲。
季風臨更不好意思,抬手理了下蓬亂的黑發:“……學姐。”
江綿從白霜行身後探出腦袋:“哥哥,要喝藥了哦。”
沒想到屋子裡還有彆人,他驀地怔住。
見到白霜行時的緊張無措悄然退去,季風臨從床上坐起身,努力恢複平日裡可靠的哥哥形象。
他下意識摸了摸耳朵,一片滾燙。
“已經幫你把溫度調好了。”
白霜行把瓷杯遞給他,手腕輕旋,張開手掌。
裡麵是幾顆被包好的甜梅。
她耐心解釋:“覺得苦的話,可以吃這個。”
季風臨微怔,旋即笑笑:“謝謝。”
江綿安靜看著他。
她是厲鬼,不用吃苦喝藥,以前嘗過幾次,每次都被苦得齜牙咧嘴。
哥哥感冒生病時,很少會主動吃藥——
他們沒有足夠多的錢,能省則省,每次都是江綿把藥泡好硬生生塞給他,哥哥才會乖乖喝下。
當然,他們也沒錢買糖。
節省下來的零花錢,要拿去購買學習用的紙和筆。
季風臨沒有停頓,將杯子裡的液體一飲而儘。
隻用了不到十秒鐘。
不止江綿,連白霜行也表現出震驚的神色:“……哇!”
被她這樣一起哄,季風臨垂著眼,不由咳了咳。
白霜行趕忙把甜梅遞給他。
外麵的包裝早就被她撕開,梅子瞬間入口,溢開濃鬱的酸與甜,把難以忍受的苦味衝散。
季風臨眼裡浸出笑:“謝謝。”
他說著抬眸,眼中仍帶著病態的血絲,語氣卻在笑:“你很怕苦?”
“嗯。”
白霜行毫不掩飾:“藥的味道很讓人難受啊,你不討厭嗎?”
說話間,又撕開兩顆梅子,分彆遞給他和江綿。
對方沉默幾秒。
把梅子放進口中,季風臨用舌尖抵了抵它圓滾滾的核。
是甜的。
當他開口,眨了下眼睛,語氣如常:“至少,現在不討厭吧。”
白霜行微微僵住。
沒等她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就聽江綿開口:“姐姐,杯子我去洗就好。你辛苦這麼久,要早點休息。”
季風臨撩起眼皮:“你沒睡覺?”
他們兩人都經曆了今天的白夜,有多疲憊,季風臨心知肚明。
“因為要叫醒哥哥喝藥。”
江綿接過瓷杯,老實回答:“秦老師本來可以來做,但姐姐說,她恰好有時間,交給她就好。”
白霜行:……
江綿揮揮手:“我先去洗杯子,哥哥姐姐好好休息噢!”
白霜行摸了下耳朵。
白霜行:“之前監察局的人來過,問完以後,距離一個小時沒剩多久……我就想著乾脆等一等,來這兒找你。”
白霜行:“就,順便。”
空氣裡沉默刹那。
季風臨看著她,倏而一笑:“嗯。”
*從季風臨的房間離開後,白霜行回到自己臥室。
她今天累得厲害,渾身上下都近乎散架,腦子更是嗡嗡作響,快要透支。
在床上打了個滾,回想起不久前的對話,迷迷糊糊間,心裡生出些許古怪的情緒。
季風臨吃著她給的梅子,說“至少現在不討厭”。
……為什麼是“現在”?
白霜行把臉埋進枕頭。
還有她忍著困意,居然很有耐心,靜靜等到了吃藥的時間。
這是個不經意的小心思,被江綿一語戳穿後,不知怎麼,讓她有了短暫的慌亂。
思緒錯雜,迷迷蒙蒙,白霜行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進入了睡眠。
——因此,當深夜醒來的時候,她不太能分清時間。
看一眼手機,現在是半夜三點。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落在窗戶上,發出啪嗒響音。
444號白夜雖然持續了很長時間,但在現實世界裡,隻過去幾個小時而已。
白霜行記得,她上床時,正值下午。
難怪深夜會突然醒來。
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白霜行實在睡不著,騰地坐起身。
現在已入深秋,夜裡溫度極低。
她覺得無聊,隨手披了件毛衣外套,打開房門。
客廳裡沒有亮燈,也沒有其他人。
整座城市仿佛都陷入了沉睡,耳邊隻剩下雨滴灑落在地的輕響。
白霜行揉了揉蓬亂的頭發,走向陽台。
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
那時候家裡安靜又冷肅,她不敢去找爸爸媽媽,每當無事可做,就會坐在陽台邊,獨自一人發呆。
公寓樓外是條綿長大道,因為在小區裡,隔絕了街邊的嘈雜聲響。
街燈一字排開,暖洋洋的柔黃光線在水窪裡暈開,飄飄蕩蕩,如同跌入水中的月亮。
一幅絕佳的景象。
白霜行放輕腳步走回房間,拿出素描紙和鉛筆,坐在陽台的木椅上。
她對藝術很感興趣,大學也是美術在讀,拿起筆的時候,腦子裡什麼都不用去想,能有片刻的放空。
於她而言,那是十分輕鬆愜意的感受。
鉛筆在紙上摩挲而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路燈,陽台,樓邊一棵葉子枯黃的樹,儘數被她描出形體。
忽地,白霜行動作停住。
她聽見一道極輕的腳步——
轉過頭,居然是季風臨。
四目相對,兩人都有驚訝。
季風臨先一步出聲:“在畫畫?”
“嗯。”
白霜行笑笑,壓低聲音:“睡不著。”
腳步漸近,季風臨垂頭,看向她手裡的速寫。
白霜行很有天賦,寥寥幾筆,便勾勒出雨夜的幽美靈動。
大學裡,他每次佯裝不在意地打聽她時,都會聽到相似的評價:
“哦,那個特彆漂亮的美術係第一啊!聽說她的畫又被送進了那什麼什麼展……唉,記不清了,反正她很有名。”
她沒遮擋畫的內容,仰頭與他對視:“倒是你,發著燒,怎麼還深夜溜達?”
季風臨學她的語氣:“睡不著。”
他看向那張素描紙,沒吝惜讚美:“畫得很好。”
白霜行挑眉。
“忽然想起來,”她有些好奇,“你也是美術社的。”
微不可察地,季風臨一頓:“嗯。”
“聽說你還參加過好幾次社團活動。”
白霜行問:“你學過畫畫?”
“學過一點。”
這次他停頓很久:“想看看麼?”
白霜行從善如流,把紙筆遞給他:“畫什麼?”
季風臨張了張口。
他似是略有遲疑,斟酌一番語氣,後退一步站得筆直:“……你彆動。”
白霜行怔愣一秒。
然後反應過來,季風臨打算畫她。
兩人的視線在空氣裡交彙刹那,又迅速錯開。
微妙的靜默莫名開始蔓延。
因為要作畫,畫者需要時時刻刻觀察參照對象。
季風臨直直看過來,由於逆著光,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沒人開口說話,空氣粘膩,耳邊持續響起嘀嗒雨聲。
在這種極致的寂靜裡,一切感官都變得格外清晰,視線仿佛也凝作實體,若有若無向她壓來。
有風從陽台掠過,撩動奶白色窗簾,裹挾來絲絲透骨涼意。
水汽氤氳成片,幾滴落在她腳邊,有團團簇簇的薄霧飄散其中,像是某個女人遺落的薄紗。
奇怪的是,在這種深秋冰冷的夜裡,白霜行卻感到耳後的熱意。
季風臨很安靜,右手骨節分明,握緊鉛筆時,現出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鉛筆沙沙。
他目光沉凝,影子被燈光拉長,一部分覆蓋上她身體,沒有重量,卻沉沉下墜。
白霜行試圖開口,打破寂靜:“……你,對畫畫很感興趣?”
“還好。”
季風臨說:“加入美術社,是因為在社團招新時見到你。”
這是她早就知道的答案。
但此時此刻被他說出來,不知怎麼,多出點兒彆的寓意。
白霜行端正坐在椅子上,眼底映出明光色燈光:
“所以是進入美術社,才開始學習畫畫的?”
這一次,對方的回答出乎她的預料:“從高中的興趣課,就開始學了。”
白霜行哼笑一聲:“所以,還是有點兒興趣?”
季風臨似乎笑了下,聲音很低:“嗯。”
他說:“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畫出某一個人。”
白霜行愣住。
仿佛有條絲線拽住心口,細細密密,猛地一拉。
她隱約猜到答案,在劈啪雨聲裡,望見季風臨右手一動,把畫紙遞給她。
他已經畫完白霜行的身形,速度快到不可思議。
線條更是熟稔乾淨,仿佛練習過無數遍,讓他足以記住每一道最微小的輪廓。
以前的記憶,很快就會漸漸模糊。
他沒有那個人的任何信物,連她的身份都並不知曉,若非兩場白夜,彼此隻是毫無交集的陌生人。
季風臨害怕有朝一日,自己會不記得她的模樣。
那樣一來,即便重逢,也會錯過。
所以當初學校組織興趣課時,他沒有猶豫,選擇了素描。
一件和他完全不沾邊的事情。
在那之前,季風臨隻在乎大大小小的數學和物理競賽。
“因為不想忘記——”
這一次,他沒有叫“學姐”。
少年垂下眼,睫毛纖長,覆下濃鬱陰影。
季風臨喉結微動,嗓音是發燒時獨有的啞,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念出那個名字。
像團火,在冷雨夜忽地一燎,生出曖昧的燙。
他看著她的眼睛:“白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