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正是改革春雷滾滾而至之時,政治清明,百花齊鳴,共和國進入了曆史上思想最活躍時期。讀蕶蕶尐說網
京城近畿烏山市是最早對外開放的沿海城市之一,人民生活水平日新月異,街頭也零星湧現了從海南而來的轎車,雖然就在前不久,海南行政區長官因為決策失誤使得走私車大量湧入內地而被降職,但這轟動一時的海南走私案卻對共和國公民渴望擁有私家車的熱情毫無影響。
“擺個小攤,勝做縣官;喇叭一響,不做省長”,資本蘇醒,全民下海的浪潮漸漸湧起,喧鬨和狂熱如同決堤一樣滾滾前行。
樹欲靜而風不止,人心浮動,多年禁錮後迸發出的熱情令人難以想象。
烏山地區所轄的廣寧縣同樣如是,廣寧唐名石城,依山傍海,交通便利,扼守京城出關咽喉,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明石山曾留下曹操千古名篇,改革開放後,烏山被列為沿海對外開放城市,其下轄的廣寧縣更是經濟發展迅猛,沿海之黃金海岸建了滑沙場,成為休閒避暑勝地。
縣城街道兩旁垂柳依依,私人開的飯店、電器維修鋪、理發店等分散在百貨商場前的縣城主道上,和北方內陸其他地區相比,廣寧的商業發展步子快了許多。
沿著林蔭道,陸錚漫步在這座小縣城中,看著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一木、林立的店鋪,心裡,感慨萬千。
一場車禍之後,自己竟然來到了20多年前的1984年,自己青春正茂之時。
八十年代,令人又愛又恨的八十年代,一個帶給自己榮耀也帶給自己無儘屈辱的八十年代。。
自己喜歡這個年代的樸素、純真,可是,也痛恨這個年代自己遭受的屈辱,那曾經深深紮在自己心裡的刺,又要重新經曆一次嗎?
“政委,您喝水嗎?”
陸錚笑著搖搖頭,看了虎子一眼。
現在的虎子,跟隨自己轉業而來,是廣寧縣局刑偵隊的偵查員,而自己,則是縣局副政委、治安科科長。
虎子,其實是自己家一位老勤務兵的孫子,上戰場和自己同一個連隊多少有照顧保護自己的意思,但是在戰場上,反而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在自己轉業後,他也自願轉業,跟隨自己來了廣寧。
虎子對自己的感情,有他爺爺傳遞給他的傳統的忠仆意識,也有血與火中鑄就的生死之情,總之,在自己麵前,他即像勤務兵,又像守護者。
自己有時候笑虎子是個“小封建”,但虎子仍然我行我素,從不管自己怎麼說。
此時看著虎子遞來的綠色軍用水壺,陸錚,心裡再次湧起了莫名的傷感,在前世,就算陸家垮台,自己最失意之時,虎子仍在竭力幫助自己,終於被自己牽累,遭到禁錮,甚至丟了性命。
這真是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了。
“我不渴。”陸錚笑著說,摩挲了一把虎子的小平頭,現在的虎子,真像自己的小弟弟呢?
虎子想來不知道自己所想,還是如往常一樣,嗬嗬傻笑一聲。
陸錚慢慢踱著步,思考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其實現在的自己,正是最失意之時,但虎子永遠是那麼信任自己,跟著自己的步子走,亦步亦趨。
他總是相信自己能克服一切困難,打敗一切對手,就好像南疆戰場上一樣,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虎子不知道的是,政壇職場波瀾詭詐,比之戰場更加凶險,戰場上的敵人是有形的,職場上的敵人,卻往往令人防不勝防。
現在乾部講求“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革命化”,也就是新四化乾部,自己的革命忠誠性不容懷疑,年紀也輕,但初中文化卻是自己致命的缺陷。
而部隊帶給自己的,除了鐵血豪情,還有工作作風粗暴簡單,如此經過一年的沉澱,褪去了英雄光環後,漸漸的自己便有些不合時宜,加之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有些老乾警一輩子都望洋興歎的位置,自也有很多人看不慣自己,在背後壞自己。
在前世,幾個月後,自己就會被排擠出公安隊伍,憤而辭職下海,從此失去了爺爺的疼愛和家族的庇護。雖然自己的生意還不錯,但隨著陸氏家族被殘酷的清除出共和國政治版圖,與陸家漸行漸遠的自己同樣受到牽連,兩次入獄,公司更被查沒。
但不管自己遭遇何種困境,虎子都跟在自己身邊,自己下海,他便跟著自己經商,自己坐牢,他在外麵奔走,終於,最後他也被限製了人身自由,不明不白的在家中自殺。
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裡閃現著。
“虎子啊,以後咱們隻打勝仗,不打敗仗!”陸錚輕輕的說,仿佛是說給虎子聽,也仿佛是說給自己聽。
杜小虎看起來不明白自己話裡的意思,憨憨的一笑,理所當然的說:“那當然,錚子哥,縣局那些人,都不是你的個兒!”
“走,去理個發。”陸錚抬頭,看到剛好來到了一家理發店門前,笑著指了指這家店,古人削發明誌,自己也仿效古人之風,從今天起,做個全新的自己。
理發店店麵不大,倒是窗明幾亮,和國營理發店比,這個小理發店比較新潮,如玻璃鏡上,貼著漂亮女電影明星的《小花》劇照,和後世的大海報不同,劇照都是普通照片大小,插在鏡框邊緣,陳曉慶、劉衝等明星年輕的稚嫩照,倒是挺好看的。
理發店的主人是位老大爺,姓王,很健談,自稱是國營剃頭鋪退休的,閒不下來,前兩年便開了這間廣寧第一家私人理發店,生意還不錯,比上班時賺得多。
“剪個寸頭吧。”坐在椅子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陸錚微微一笑,自己的身體,湧動著青春的血液,真好。
王大爺技術嫻熟,動作麻利,就是手動的剃頭推子不大好用,陸錚有時會感覺頭皮一陣陣疼,確實和後世的電推子沒法比。
不過,這才叫剃頭吧?陸錚倒是有些享受這樣剪頭的過程。
杜小虎,就筆直的坐在陸錚身後靠牆長椅上,站如鐘坐如鬆,一看這個大塊頭便是行伍出身。
王大爺倒是眼觀八方,笑嗬嗬的說:“小夥子,你們都當過兵吧?”
見陸錚點頭,王大爺就打開了話匣子:“當兵好啊,可以出去見見世麵,我小兒子也當兵,去年回來,還給我買了顆粒糖呢,說這東西,以前就賣給外國人好東西的僑彙商店有,黑黑的,帶點苦味,還挺好吃。”
陸錚聽了隻是笑,杜小虎卻皺著眉頭糾正他:“大爺,那不叫顆粒糖,您說的是巧克力,還有啊,僑彙商店也不是隻賣給外國人東西,是咱國內的人收到外國彙款後,可以在僑彙商店消費。”
王大爺嗬嗬的笑:“看,小同誌,當兵就是見多識廣吧?”
虎子皺著眉頭嘟囔了一句:“這老大爺,覺悟有點低,咱們是勞動人民當家做主,什麼時候隻賣給外國人好東西了?怕洋人,那是封建社會。”
陸錚從鏡子裡瞪了杜小虎一眼,訓道:“虎子!瞎嘀咕什麼呢!”其實心裡忍俊不禁,原來,二十多年前虎子這般青澀可愛,這個年代的人,還是很單純啊。
虎子嘟嘟囔囔不再說話,老大爺卻是麵色一肅,不敢再亂開玩笑,畢竟現在撥亂反正不久,上綱上線戴帽子的餘波猶在,亂說話的後果有時候很可怕。
理發店裡沉寂下來,王大爺悶聲隻管剃頭,陸錚閉上眼睛,默默的想著局裡的事情和最近那轟動一時的碎屍案,也是這樁案子,直接導致自己被排擠出縣局。
一陣雜亂的人聲打斷了陸錚的思緒,理發店裡,突然湧進來七八個男人,年紀不等,他們有的穿工商製服,有的便衣,袖子上都有“打擊投機倒把”字樣的紅箍。
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乾部模樣,戴著眼鏡,咧嘴笑著問王大爺:“王叔,生意不錯吧?”
王大爺馬上臉上賠笑:“小隆啊,今天禮拜天,你們還挺忙?”
中年工商乾部歎口氣,卻又有些得意的樣子:“沒辦法,維持經濟秩序嘛,縣裡開會都講了,現在非法經營的情況太多,我們二十四小時連軸轉都抓不過來啊。”
陸錚看他們袖標就知道他們是打擊辦的人,所謂打擊辦就是“打擊走私、投機倒把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設在縣工商局,主要職責便是對工商企業實行經濟監督、保護合法經營、取締非法經營、維持經濟秩序,打擊轉賣國家明令禁止的重要生產資料、緊俏商品等行為。
從中年工商乾部和王大爺的閒聊中陸錚接收了一點信息,好像這個乾部姓周,是工商局行政科副科長,同時兼任“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執法監督大隊大隊長。
王大爺這間門麵後麵的平房便是周科長的家,這間門麵也是周科長蓋的,甚至王大爺的個體戶執照也是周科長幫著辦下來的,所以對周科長,王大爺恭謹的很。和周科長說話,他手上剃頭推子便停下來,引得杜小虎一陣皺眉。
周科長看到了杜小虎的表情,立時打量著杜小虎,陰陽怪氣的說:“咋了,你還不滿意了?”
杜小虎眼皮一抬就想反駁,陸錚叫住了他:“小虎!”
若是換做沒重生前的陸錚,年紀輕輕,正是火爆霹靂一般,點火就著,定然就和周科長他們乾了起來,但現在的陸錚,什麼沒經曆過,又豈會和他們一般見識做無謂之爭?
陸錚也清楚知道,隨著經濟搞活,各類相關執法部門便漸漸有了權力,一些從沒品嘗過這些權力的人不可避免的便膨脹起來,周科長便是這類人中的一員,被求人辦事的多了,自己也漸漸脫離了群眾,覺得高高在上,天王老子一般,誰也不看在眼裡。
現在營業執照何其難批?想乾個體戶獲得合法經營權的人又何其之多?工商係統自然成了炙手可熱的權能單位。
可雖然喝住了虎子,陸錚心裡,卻漸漸升騰起火氣,陸錚知道,或許,不管自己重生也好,怎麼都好,現在二十多歲的性格還是在深深的影響著自己,自己,更像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而不是那翻手雲覆手雨、高深莫測的“商界魔術手”。
杜小虎被陸錚喝止,大眼睛卻還是瞪著周科長,把周科長瞪得一陣火大,正想說話呢,旁邊傳來怯怯的聲音:“叔叔,雞蛋我不要了,你們就放我走吧。”
原來打擊辦執法人員中,還帶了一名**歲的小丫頭,穿著花衣服,清清秀秀的很可愛,隻是她個子矮,剛才陸錚和杜小虎便沒見到。
周科長回頭訓斥道:“你閉嘴!你知道你是什麼行為嗎?這叫投機倒把知道嗎?是你爸媽叫你來賣的吧?說,你爸媽到底是誰?在哪個單位?不說的話你就彆想走。”
被周科長凶神惡煞般的訓話,小姑娘怕的小身子都在發抖,但她還是搖著頭,不說話,自然是要保護自己的父母。
另一邊,一名年輕執法人員手裡拎著一籃雞蛋,一看就知道,小姑娘來城裡賣雞蛋,被他們抓了。
“說啊?不說把你關局子裡去!”旁邊有執法人員跟著嚇唬小姑娘。
小姑娘大眼睛裡噙滿淚水,卻隻是拚命搖頭,就是不說話。
陸錚心裡不禁暗歎這小姑娘仁義,小小年紀就敢擔事兒,雖然,這種行為很幼稚,因為不管怎麼說,人家最後也能找到她的父母。
正想說話的陸錚,卻見有個執法的小青年從腦袋上給了小姑娘一巴掌,罵道:”敢哭?敢哭弄死你!”自是見小姑娘轉淚覺得心煩。
看到這一幕,陸錚臉猛的冷了下來,,沉聲道:“你們乾什麼?趕緊把雞蛋還給人家小丫頭,幾個大男人欺負個小丫頭,丟人不?!”
執法隊員們都看向陸錚,剛拍了小姑娘一把的那小青年顯然是執法最粗魯的,嘴也不乾淨,罵咧咧道:“你算個鳥啊,沒你的事,好好剃你的腦袋就得了!”
陸錚也不理發了,回身站了起來,說道:“你們打擊的是投機倒把,知道什麼是投機倒把嗎?要不要把法律條文給你拿出來看看?再說了,你們這叫粗暴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