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博雅也習慣被晴明作弄了,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他屈起膝蓋,有些好奇:“平時總是說我怎麼怎麼樣,那你呢?”
“晴明你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人?”
晴明微微笑了一聲:“我不會喜歡上什麼女人的。”
“怎麼這樣?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的嗎?”源博雅瞪大眼睛,“你會這麼說隻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隻要你遇到了你喜歡的女人,一定會知道什麼是動心,到時候務必讓我來看看晴明墜入愛河會是什麼樣。”
晴明重新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那可就要讓你失望了,我是不會墜入所謂的愛河的。”
這反而越發激發了源博雅的好奇心,他向前湊了湊,試探性地問:“你喜歡年紀大的還是年紀小的?”
“無所謂。”晴明說。
“那,樣貌呢?你是喜歡豔麗的,還是可愛的?或者淡雅清秀就可以?”
“不是很在乎。”晴明說。
“確實,你這人看起來也不是很在乎皮相。”源博雅深思起來,“我覺得晴明你一定是那種會被內在品質吸引的。你喜歡的女人肯定在性格上有特殊之處。”
晴明不置可否。
“嗯……有趣……有趣的女人會是什麼樣的呢?談吐有趣?紫式部或者清少納言那樣的才女你會喜歡嗎?又或者是……”
蜜蟲突然輕輕呼喚了一句:“晴明大人,有客到訪。”
“是誰?”晴明問。
蝴蝶精凝神靜聽,悄聲說:“是花山院家的人。”
……花山院?
這個名字很熟悉,但是晴明想不起來之前在哪裡聽說過。倒是源博雅撇了撇嘴,看起來似乎不太喜歡。
晴明一眼就看出了友人的不自在,他笑了笑,抬手一揮:“關門。”
於是源博雅聽見了一聲車夫遠遠被砸到鼻子的痛呼。
“……倒也不必為了我這麼做。”源博雅有些不太好意思,“你都不問問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嗎?萬一找你有急事呢?”
晴明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博源博雅,然後輕飄飄地說:“好吧,既然博雅都這麼說了,那我就聽聽他們要做什麼吧。”
花山院家的車夫不敢再進門,他遞進來一份帖子,然後驚恐地看著帖子自己飛了起來,一路飛進晴明這座荒草叢生的院子。他在遞出帖子之後就屁滾尿流地跑了,生怕安倍晴明這個傳聞中狐妖的兒子突然竄出來把他吃掉。
晴明接過帖子,展開後匆匆一掃,忽而怔住。
源博雅覷著他的神色,問:“怎麼了?是什麼為難事嗎?”
“……倒也不是。”晴明眨了一下眼睛,“花山院家要嫁女,想讓我幫忙擬合雙方八字。”
“花山院家果然上不得台麵,這種不入流的瑣事竟也找到你的門上。”源博雅看起來有些忿忿。
晴明合上帖子,問:“花山院家怎麼了,我見你似乎很不喜歡?”
“他們……他們家名聲很壞。”源博雅頓了頓,似乎是不太喜歡這種背後嚼舌根的行為,不過他天然的正義感實在是難以忍受,“花山院家上一任家主沒有兒子,他死後家產全部被他的弟弟侵占了。他的弟弟本就是有名的不學無術,繼承他哥哥的家產後隻知道揮霍,據說他還虐待哥哥留下的妻女,他的嫂子在上任家主死去後很快也病死了。”
這隻是平安京常見的貴族八卦,晴明對這些八卦其實從不感興趣,隻是不知為何,今日他卻覺得心臟一陣陣揪緊。
“那這嫁女……”
“這女兒是上任家主的女兒,這任家主的侄女。因為這任花山院家主坐吃山空,馬上就要破產,所以他就打算著把哥哥的女兒嫁出去,收受一大筆彩禮——我聽說,他竟然要把侄女嫁給橘右衛門,就是那個已經死了三任夫人的老頭!這簡直就是,簡直就是……”
源博雅氣咻咻的,而晴明沉默地打開帖子,又匆匆掃了一遍。
他忽然想去這個花山院家看一看。
這個決定出現得毫無預兆,就像是他對花山院家的興趣一樣來得沒頭沒腦。
晴明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事情,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
或許答案就在這個花山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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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動身從家中離開之前,晴明喚出了他的式神們,吩咐它們將他的小院隱蔽地保護了起來,確保在他離開時不會有什麼心懷歹意的人闖入。
式神們領命離去,晴明原本準備登上門外花山院家的馬車,但他卻停住了。
一道乳白色的虛影靜靜地立在小院的角落中。這道虛影沒有形體,沒有樣貌,隻有一雙金色的眼睛淡漠地注視著他。
“汝還未想好願望麼?”
晴明笑了笑,說:“我沒有願望。”
“吾會繼續等待。”
乳白色的虛影漸漸消散,而晴明垂下眼眸,快步走出門外。
這個奇怪的東西自從他祓除過一次作祟的邪神後就纏上了他,口口聲聲說可以為他實現一個願望。晴明利用各種方式占卜過這個東西的來曆,也詢問過和他有聯係的神明妖怪,但是得到的答案都很模糊不清。
這個東西,似乎是一個正在孕育的神明。
它有著難以預計的力量,也有著神明應答信徒的本能,隻是它還沒有清晰的神誌,所以根本不能控製實現願望的手段。
晴明根本不敢向它許願,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願望究竟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被實現。
以後得找機會把它趕走,他想。
馬車搖搖晃晃,很快就來到了花山院的宅邸。
花山院現任家主早已在主屋等待了。花山院元方長了一副讓他很不喜歡的刻薄相,晴明隻掃了一眼就把視線移開了,從心底疑惑這種地方究竟會有什麼他想要找的答案。
和晴明預計的一樣,花山院元方是個庸俗又心靈醜陋的人。他誇誇其談地講著花山院家曾經的輝煌,吹噓他們的“親家”橘右衛門的財富。晴明聽了幾句之後就厭倦了,迅速打斷了花山院元方的話:“請問貴府小姐的八字和橘右衛門的八字都在哪裡?”
花山院元方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他憋了半天,從袖子裡遞出一張寫著字的紅箋:“在,在這裡。”
晴明接過紅箋,又伸出手:“紙,筆。”
花山院元方立刻呼喚下人:“人呢?還不快來給晴明大人送紙筆!”
晴明覺得他在這裡忍受花山院元方是在給自己輕率的好奇心付出代價。他接過紙筆,低頭蘸了蘸墨水,在紙上寫劃演算起來。
擬算八字的時間比較長,花山院元方有些坐立難安。他坐了大概幾分鐘,然後悄悄地問:“那個……我突然有些急事……”
晴明懶得理他:“請自便。”
花山院元方剛站起來,晴明忽然想起什麼,抬頭問:“不知方不方便見見貴府小姐?”
花山院元方稍一愣,他也沒想太多,點了點頭:“見,當然可以見。你,去把千晴叫過來!”
他的語氣非常隨便,就好像是讓人抱來一隻小貓小狗。晴明想起之前源博雅告訴他的傳聞,心底坐實了幾分。
在花山院元方離開後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主屋外的回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輕響。和平安京所有貴女一樣,一名披散著長發的少女垂著頭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柔順地向著晴明俯身行禮。
“晴明大人。”
……
“晴明大人?”
少女有些不安,因為她沒有得到應答。
安倍晴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看清少女麵孔的他像是失了魂魄,他呆坐在原地,從下至上地望著少女的麵龐,腦中忽然紛亂地湧起根本不屬於他的記憶。
[身穿白無垢的少女掀起馬車車簾,她機警地四下環視著,然後她和晴明對上了眼神。
“噓”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在唇邊豎起食指,沒等晴明做出反應,她突然縱身一躍,潔白的袍袖在半空中鼓脹,身影好似一隻自籠中出逃的鳥。在艱難落地後,她動作相當敏捷地撒腿就跑。]
[雨夜,少女一襲血衣躺在地上,渾身冰冷,生死不知。
他將她輕輕地抱起,她依偎在他懷中,蜷成小小的一團,無意識地揪住了他衣服的前襟。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但是睫毛依舊在顫動,似乎是在警戒環境中的危險。
真是一個堅強又不可思議的孩子啊。
晴明伸出手,輕輕拂過她的額頭:
“已經沒事了,睡吧。”
語畢,她往他懷裡又縮了縮,身體這才徹底放鬆下來。]
[剛剛醒來的少女被狗尾巴草的弄醒,她坐起身,在短暫的恍惚後,她像是被傷害過的小動物一樣警惕地向後縮去:“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把我送回花山院家不是更好嗎?”]
[“晴明!”她站在叢花蔓生的灌木之間,雙眼亮晶晶的:“我學會怎麼用紙式神了,你看!”]
[“晴明,我在你家白吃白喝白住要不要交生活費啊?不過事先說好我沒有錢……”]
[“晴明,你家的飯難道都是式神做的嗎?要不要我今天給你露一手,我以前自學過怎麼炸豬排。”]
[“晴明……”]
[“晴明……”]
越發支離破碎的片段湧入,安倍晴明的手微微顫抖,他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邪鬼惡神,無不辟除……”]
這段記憶,為什麼會……
[“再見了。”]
[她回過頭,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無比堅決地衝進了封印宿儺的衝天光芒之中。]
“千……晴……”
他麵前的少女受驚般地微微抬頭,她迅速瞟了晴明一眼,小聲回答:“是,我的名字是千晴。”
晴明看向她,他眼神閃爍,心頭有什麼東西像是徹底死去了。
……不。
不,不對。
“晴明大人?”花山院千晴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您怎麼了嗎?”
安倍晴明頹然地垂下手。
他找到了,他確實找到了那個答案。
為了除掉宿儺,他在千鈞一發之際向著那個未完成的神明許下了願望。
“想要回到一切都沒發生之前,想要除去禍亂的根源。”
於是那個神明用祂的方式實現了願望。
祂徹底抹除了花山院千晴。
此時在他麵前的這個……根本不是他的千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