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晴其實已經都記不太清媽媽的樣子了。
對於童年,千晴能回憶起來的隻有不敢花錢的窘迫，在窘迫之外，唯一的安慰就是媽媽溫柔的懷抱和撫摸。
她甚至記不得自己父親的樣貌和姓名,仿佛從一生下來，她就在這個狹小昏暗的一居室公寓裡和媽媽一起生活，過著每一天都要精打細算分食便利店臨期打折飯團的日子。
苦難和貧窮一直是她生活的底色，但隻要有媽媽在,她就覺得一切都還能過下去,因為媽媽總能想到辦法的。
然後有一天，媽媽的身體忽然衰落下去，她的笑容變得勉強,聲音變得虛弱,到最後就連起身都很困難。
千晴感覺自己的理智和情感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穩穩地坐在原處，而她的靈魂已經蒸騰出竅,仿佛飄浮在整個拍賣會場的最上端,俯視著這一群披著人皮的禽獸。
這隻是個遊戲，千晴。應該是遊戲後台讀取了她的記憶,然後運用AI演算推演出了這樣的一個事件。她不應該采取什麼過激的行為,畢竟她現在還在直播。目前最好的處理方式是在遊戲結束後整理好錄屏然後向遊戲公司投訴反映。
彈幕中看過平安京副本攻略視頻的觀眾認出了照片中的千晴，紛紛開始猜測這個小女孩的真實身份。另一部分不明所以的觀眾在聲討禦三家的禽獸行為,隻有零星幾個人注意到了千晴此時反常的沉默。
甚爾就是那零星幾個人當中的一員。
“……你想去救她嗎,小春？”
千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張開口,用冷靜到自己都害怕的聲線和語氣回答：“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
“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出去玩的時候,你對我說的話？”甚爾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楚,“你說,這個世界可以被看做一個遊戲,你是玩家，其餘人都是NPC。”
“現在，去做玩家應該做的事情吧，小春。”
做一個隨心而動，什麼都不在乎的玩家，在這個隻為你而存在的舞台上起舞吧。
千晴慢慢站了起來，她鬆開自己緊攥的拳頭。掌心裡，指甲掐出了幾道鮮紅的月牙形傷痕，鮮血從傷口中汩汩流出，在滴落之前，它違反物理常識地懸浮在了半空。
“已經……過去太久太久，我也已經長大了。”她喃喃，“我活了下來，現在也能自力更生地賺到養活自己的錢，支付醫藥費更是綽綽有餘。”
“媽媽，我，終於能救你了。”
【領域·百鬼血池地獄】
沒有任何遲疑，也根本沒有考慮如此是不是會暴露身份，血池洶湧地淹沒了整個拍賣場，惡鬼們笑著從地獄中爬出，與在場咒術師們的哀嚎聲連成一片。
禪院甚爾靜靜坐在原地，他抬頭看著血池中央如同修羅開始大肆屠戮的少女，神情卻相當舒展，似乎他現在所在的並不是名門咒術師的人間地獄，而是在和風煦日的公園裡，和他心愛的少女一同野餐。
啊，終於……
他的小春，也走上了這條和咒術界分道揚鑣的路。
血肉橫飛之中，千晴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她似乎感覺自己的靈魂並不在身體裡，自己的視角正懸浮在稍後方的上空，冷漠地注視著遊戲中的主角在她的操縱下加快腳步，然後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踏著鮮紅的血色腳印走向隱藏在城市中的目的地。
千晴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了，但是在走上熟悉的街道後，籠罩在記憶中的迷霧被輕輕撥開，她發現自己從未遺忘回家的路。
她在公寓樓下和那名加茂族人打了個照麵。
前來準備把小花山院千晴帶走的是加茂家的人，他很麵熟，但是千晴記不起他的名字，她從來不記那些不重要的NPC的名字。不過雖然她不認識對方，對方卻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出了這位加茂家的大小姐。
麵對著被抓包的突發情況，加茂族人臉色巨變，支支吾吾，僵硬地笑著想要糊弄過去：“知春小姐，您，您怎麼會在這裡？”
千晴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語氣平平地問：“她人呢？”
這一眼仿佛千鈞重，加茂族人一怔，來自對麵少女的威壓鋪天蓋地地壓下，他下意識地回答：“那個女孩還在樓上，我正準備去把她……”
“我說的是，她的媽媽，她在哪裡？”
“也在，在樓上，現在已經起不了身了。知春小姐放心，她沒有能力阻止我們把那個女孩帶走……”
千晴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如閃電般出手，加茂族人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脖子上瞬間劇痛，頸動脈中鮮血噴湧如高壓水閥，視野天旋地轉。
她衝上樓，就連那一截缺了一角的樓梯她都下意識地遵循身體記憶躲了過去。童年中的家門越來越近，千晴在麵對隻有一牆之隔的一居室小公寓時，心中升起的竟然是近鄉情怯的恐懼。
在她敲門的時候，恐懼達到了頂峰。
大約過了半分鐘，門開了。
個頭矮矮的女孩子輕輕地把門開了一條縫，見到她之後，雙眼腫得像桃子一樣的小女孩瑟縮了一瞬，哭啞的嗓子發出不成調的斷續詞句：“請，請問有什麼事嗎？”
真的，是小時候的自己。
千晴俯視著“花山院千晴”，她發現自己也沒有辦法連貫冷靜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她張了張口，脫口而出的是她現在腦子裡唯一能蹦出來的詞。
“媽媽……”
小女孩的嘴唇開始顫抖，她的雙眼流露出哀求與恐懼：“對、對不起，我會儘快把，把媽媽送走的。我已經給殯儀館打了電話，他們說，說很快就到，所以，我隻是讓媽媽在家裡再，再多呆一會兒……她，剛剛才，才走，不會發臭，也不會腐爛的，所以，所以讓媽媽和我再……”
這個孩子已經被嚇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是千晴已經從她的話中聽出了答案。
可恨啊。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就算是在遊戲裡，也要讓她再經曆一次人生中最痛苦的瞬間？
千晴什麼都沒說，她連向公寓內張望的勇氣都沒有，也沒有再多看小時候的自己一眼，沉默地轉身離開，在身後留下了一行已經發黏的血腳印。
接下來，她要做什麼？
已經沒有什麼談戀愛搞攻略的興致了，滿屏問號的彈幕她也沒有心思再看。千晴心頭一片茫然，湧動的情緒找不到出口，她渾渾噩噩地走下公寓樓，站在自己曾經的家門口，隻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無家可歸。
“嗡——”
衣袋裡，千晴的手機在此時突然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