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我意外的是你竟然相信了我。”他壓低聲音,“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難道你沒有對這個世界抱有最基本的絕望和戒心嗎?”
千晴反問:“為什麼我要絕望?而且隻是帶你向上飛而已,我也不至於對你抱有什麼戒心吧,難道你會在飛到半空的時候捅我一刀嗎?”
太宰治的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外星人。
“好,既然你這麼堅持……”
他向前一步,展開雙臂,輕輕地將千晴環抱住。“飛吧。”
被另一個人溫熱的軀體貼上來的時候,千晴這才感覺到些許的不自在。太宰治身上縈繞的氣味很獨特,是一種極其頑固的苦。像是硝酸,又像是咖啡,還有診所中層層疊疊的藥。
血翼振動,千晴扣住太宰治的後背,她觸上了他風衣外套下纖瘦的脊骨,忽然覺得這個看起來將人心玩弄於手掌間的家夥其實也隻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甚至比大多數凡人都還要脆弱。
迎著夜風,還有漆黑的天穹,千晴和太宰治飛向了高高的塔頂。
太宰治微卷的黑褐色頭發毛絨絨地騷動著千晴的臉頰。青年輕輕將下巴擱置在她的頸窩,好像一隻溫順的貓,呼吸都拍打在她耳側。
“喂,加茂知春,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被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殺死在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那種滋味如何?”
千晴的呼吸停了一拍。
“被過去信任依賴的同盟追殺、狼狽到渾身都是傷口,像喪家犬一樣慌不擇路地躲進貨車之中,那又是什麼感覺?”
太宰治的聲音清清泠泠,很乾淨,很柔和,吐出的每個字都像是極寒的冰錐,耐心十足地往她的痛處紮去。
“死是什麼感覺,痛嗎?據說你死得可是一點碎渣都沒剩下,難道如同墜入夢鄉一樣安穩?”
“在你每一次結識新朋友的時候,在你對他人每一次動心的時候,甚至是和每一個陌生人碰麵的時候,過去的陰影難道不會籠罩在你的心頭,就像是一把尖刀,隨時都會將回憶捅入你的心臟,提醒你曾經遭遇的背叛,經曆過的痛楚,讓你再也不要這麼愚蠢地輕信旁人?”
“為什麼不向中原中也揭露你的身份,告訴他,你就是曾經救過他的‘知春姐姐’呢?啊,我知道了。因為你再也沒法承受第二次親近之人的背叛了,對嗎?”
千晴低聲問:“你不怕我生氣了,現在鬆手把你摔下去?”
“求之不得呢。從高處墜落而亡雖然很難看,但是死亡率是百分百,而且也沒有太大的痛苦,《完全自.殺手冊》其實還是很推薦這個方法的。”太宰治沒有被繃帶遮住的眼睛彎起,露出一絲沒有感情的笑,“鬆手吧,然後你就可以遠走高飛,再也不用管橫濱這些爛攤子,不用被我這個人人恐懼的惡魔拿捏住把柄,你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地方,做不被過去束縛的花山院千晴了。”
千晴沒有回答。
夜風中,她將太宰治環抱得更緊,振翅飛得越來越快,追趕得越來越急。
高塔頂端的燈光越發明亮。
在中也先他們一步抵達終點,躍躍欲試準備破窗而入之時,千晴輕輕地開了口。
“我沒有想過鬆手。我剛才隻是嚇唬你而已,我不想讓你死。”
“你說得對,被青梅竹馬殺死,被最信賴的人追殺,這些事都讓我很難過。從我記事開始,我就不停地在經曆各式各樣的痛苦折磨,還有背叛。那些痛苦實在太多,以致於生活中遇到的幾乎所有事都能讓我的腦子裡記起來那麼一兩次倒黴經曆,像是鼻涕蟲一樣留下黏答答的惡心痕跡。”
“不過,痛苦並不是讓人止步不前的理由。即便遭遇過背叛,但我不能因此就喪失結交新朋友的勇氣,也不能封閉內心,逼迫自己再也不能對彆人動心。因為永遠會有好事在前麵等著我,隻要是活著,就算是樣子糟糕難看,死皮賴臉,像你說的一樣,像一隻被人拍扁在牆上的蝴蝶一樣支離破碎苟延殘喘地活著,那就會有無限未知的可能性。”
高塔的光映照在千晴的臉上。她轉過臉去,看向與她相擁的青年,雙眼中折射出暖意洋洋的光芒。
“彆總是念叨著死不死的了。”千晴像是遇到了一件很煩惱的事情一樣,抿著嘴,憂愁地歎了口氣,“在這個痛苦又無聊的世界上,不也總是有讓你感興趣的事和人存在嗎?”
太宰治耳語一般問:“比如說?”
千晴想了想,眼睛一亮:“比如……對了,你不是想用我的那筆50億的遺產交換我死而複生的秘密嗎?”
“你願意告訴我了?”太宰治稍稍歪頭。
“要是打死了澀澤龍彥之後你還活著,我就告訴你。”千晴狡黠地一笑,“對了對了,還有另外一樣東西……”
中也像是一團橙色的旋風,狠狠地擊碎了高塔的玻璃,衝入了頂端的房間。千晴緊隨其後,她就像是放置易碎品一樣輕柔地將太宰治放到了高塔內的地麵上,等他站穩之後,她折攏雙翼,忽然蜻蜓點水般在青年臉頰上留下了什麼。
溫熱柔軟的觸感像是春日的草葉落於水麵,太宰治怔鬆地慢了一拍,千晴後退一步,伸出手,玩笑般地拍拍她自己的胸膛:“這裡,有沒有撲通撲通?”
…………
啊,沒有好感度提示。
那就是沒有撲通撲通!
千晴悻悻地轉身,在高塔響起的尖銳警報聲中追趕起中也:“真是的,我可基本沒有主動親過彆人,結果怎麼是這個反應,好丟人……啊嗚……好丟人!”
太宰治抿起嘴唇,他轉過身,對著身後暗不見底的高樓夜空望了一眼。
似乎,這一次並沒有想要一躍而下的衝動。
“徹頭徹尾的大笨蛋。”他嘀咕道,“嘴又碎,腦子又笨,一肚子秘密卻不知道作為籌碼好好保守,一股腦地就這樣說了出來,簡直能讓人把她一眼望到底。”
還有,她身上那股雜草野狗一樣的生命力,無論被怎麼摔打折磨、都旺盛向上,毫不動搖的,幾乎能令人恐懼的生命力……
好礙眼,好惡心。真想把她再一次碾碎在泥裡,讓她那雙好像無時無刻不在閃耀的眼睛熄滅,讓她絕望,讓她承認自己想要去死。
可那股生命力卻又讓人……
移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