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陪著王導下了三日棋,桓溫伐蜀,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了。
王導狂喜,蒼白的臉上立刻紅光滿麵,連叫三聲“好”,對王悅說道:“桓溫很像當年的阿黑(王敦)。阿黑去世之後,大晉再也沒有這樣的傾世將才。郗鑒跟我一樣老了,不能打,大晉終於盼來了一個能守也能攻的大將,我就是死也放心了。”
王悅心想,像王敦可不是什麼好話,畢竟王敦最後的下場……不過畢竟是自己一手培養的將才,王悅使勁給桓溫“喂資源”,將南康長公主下嫁給他,周撫荀灌夫妻,還有荀羨這種新一輩的少年將軍都願意給桓溫“抬轎子”,甘願為其衝鋒陷陣,桓溫橫空出世,一轉大晉多年苟安江南的韜光養晦之態,開始主動出擊。
桓溫伐蜀,類似三國時期東吳吞並了西蜀劉備的地盤,“吳蜀”合並,大晉拓寬了版圖,再也不用擔心大後方腹背受敵了。
攘外而必先安內,這是大晉一統南北的第一步。
王導一高興,就命人燙了一壺酒慶祝伐蜀成功,王悅給父親倒酒,王導眉飛色舞,“當年八王之亂,洛陽城各個藩王你方唱罷我登場時,我預感大晉要完了,決定要王敦將我們琅琊王氏全族遷到建康來,當時郭璞(魏晉最著名的風水先生,傳說《葬經》是他寫的)還在阿黑手下做事,我要郭璞給我們王家算了一卦,問舉族遷到江南的吉凶,郭璞算卦,寫了‘吉,無不利。淮水絕,王氏滅’。”
“淮水怎麼可能會斷絕呢,所以我們王家南遷是對的。民間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們王家,還有大晉都生生不息。南渡不是逃亡,是新的開始。”
王悅一聽,更覺得不妙了,因為郭璞最後被王敦所殺。王敦第二次“勤王”時找郭璞問吉凶,郭璞說你攻打建康肯定會死,但是你退守武昌就會苟很久,氣得王敦問他“你覺得你什麼時候死”來逼他改變卦辭,來鼓舞軍心,但是郭璞寧死不從,說“我在今日死”,王敦就將郭璞斬首。
一連說起兩人,都不得善終。王悅小心翼翼的伺候父親,王導喝了三杯,臉更紅了,在興頭上還要再喝,王悅命乾脆仆人撤走酒壺。
王悅四十了,你兒子還是你兒子,王導聽兒子的,嘴饞了也隻得作罷,酒後,王悅扶著父親回房休息,王導不肯,“生時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你難得回家一趟,來,我們繼續下棋。”
此時已經到了秋天,父子兩個在東窗靜坐對弈不久,王導臉上紅光漸漸散去,身上發冷,王悅給父親倒上一杯熱茶,然後一扇扇關上所有的窗戶,以抗涼風。
王悅關上最後一扇窗戶回到案幾邊,父親手中那枚黑子落在白狐皮製作的暖席上。
王悅撿起黑棋子,欲放進王導手中,“父親真是越老越嬌氣了,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要我幫——”
話語戛然而止,王悅覺得父親的手又冷又硬。
再仔細一瞧,父親低垂著的頭是閉著眼睛的,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王悅一怔,拿著黑棋子的右手緩緩上抬,放在父親的鼻子下麵。
已經沒有氣息了。
啪!
黑棋落下,砸在棋盤上,攪亂了即將結束的棋局。
王悅心一下一空,好像剛才落下的不是棋子,而是他的心。
王悅閉上眼睛,兩行淚水湧出。
過了一會,王悅擦乾眼淚。他按照記憶將打亂的棋局恢複原狀,然後替父親落下一煤黑子,左手白子,右手黑子,左右互搏,好像父親還活著和他一起下棋。
漸漸的,黑子越來越猛,白子陷入頹勢。
王悅指著黑黑白白的棋盤說道:“父親,您應該還記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吧?”
這是王悅小時候和父親下棋,父親不敵他,覺得輸得沒麵子,就說“你應該應該還記得我們是什麼關係吧”來提醒他讓著父親,好讓父親下台。
那時候的王悅不肯讓,棋場無父子,勝了父親。
父親沒有生氣,反而將此事當做談資拿出去到處說,誇讚他有個優秀的兒子。
所有關於父親的回憶,都是美好。
此時王導已經咽氣了,當然沒法給予回應。
王悅替父親落下最後一顆黑子,“這一次,您贏了。”
一局下完,王悅才慢慢抱起父親,將父親在榻上放平了,拿出兩枚錢幣,放在父親的雙目上麵,推門去叫人報喪。
王導病逝,皇帝罷朝三日舉哀,命大鴻臚持節辦王導的喪事,一切規格禮儀,都照著漢朝霍光的葬禮大操大辦。
烏衣巷前來的祭奠王導的客人絡繹不絕,王悅已經早就“死了”,白天不易出現,隻有在夜深人靜之時,來王導棺材旁邊上香燒紙。
曹淑端著夜宵來看兒子。
王悅忙請曹淑坐下,“母親白天勞累,晚上就不要出來了。”
曹淑說道:“我睡不著,想著清河今天應該到那裡了,什麼時候能趕到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