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捷信他才有鬼,這錢分明就是他的,塞在兜裡被水洗過,邊角毛毛的,他一看就知道,但他還是跟路榮行先禮後兵地說:“無所謂,我還有你,快點!去給老子撿鞋!”
路榮行將眼神打橫了看他:“你是誰的老子?”
關捷到底還是怕路榮行不給他找鞋,憋住笑說:“我以後兒子的。”
路榮行十分擅長鑽文字的空子:“那等你有了兒子,我再去幫你撿。”
關捷冷漠地說:“不用了,等我有了兒子,我讓我兒子給我撿,就輪不上你了。”
路榮行聽他那語氣,好像給他提鞋是個什麼光榮的任務。
但關捷那一句不過是廢話,因為他說完就俯身撲到路榮行腿上,準備軟的不行來硬的,搶了路榮行的鞋,讓他光腳回家。
按理說人平安救上來了,靳滕也可以走了,但這兩個小學生賴在河邊一直不走,他不是很放心,便上岸跟一個同事打過招呼後,又原路折了回來。
靳滕再和氣,畢竟也是老師,他一來關捷就老實多了,那些和路榮行你死我活的小動作通通沒了,不自覺正襟危坐,擺出了一副這一節也是生物課的架勢。
靳滕感覺到了他的拘束,摸了摸他的頭,主動挑起了話題,他笑著說:“見義勇為的感覺怎麼樣?驕不驕傲?”
關捷心裡頓時炸開了鍋,心想驕傲個屁啊。
李雲看著沒比路榮行高太多,居然能重成那樣,他在這河裡帶路榮行能飛流直下三百米,帶李雲就不行,直接沉了個底。
他沒說話,心累地搖了下頭。
靳滕心說我替你驕傲,但他不敢這麼引導彆人的孩子,隻好說:“要是沒有後來的叔叔伯伯,你覺得你一個人,能把那個哥哥救起來嗎?”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扯出了關捷在水底的記憶,他無意識地用右手摸了摸心口,一種名為後怕的情緒使他生理上迎來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口乾舌燥。
這讓他舔了下嘴唇,比剛剛更快地搖了下頭。
路榮行不易察覺地挑了下眉毛,隱約感覺到水底或許發生了什麼,不然以關捷的個性,麵對最後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即使不吹牛說“小菜一碟”,一句暗藏得意的“應該可以”總不會少。
可他迫不及待地搖了頭,路榮行決定等回家了再問問他。
同樣麵對這個搖頭,靳滕的心思和路榮行不同,一陣悲哀逆襲心臟,讓他忽然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他尊敬這世間所有的善意,但卻並不鼓吹自己尊敬的東西。
在即將開口的這一瞬間,靳滕覺得自己簡直自私又冷漠,但他還是要說,因為比起在不可預測的危機中成為英雄,他寧願關捷能夠一帆風順地長大。
同時靳滕又在想,僅僅是作為一個老師,他就希望這個孩子和他一樣,做一個在橋上深思熟慮、謀定而後動的人。
那麼和孩子更為親密的父母,不用想都會更加不遺餘力的用自己的經驗教育他們,因為絕大多數的成年人,都會無意識地認為自己所擅長的那一套,才是最適合生存和生活的規則。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讚同這幾天滿鎮流傳的那句關於“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諺語。
一個小孩的性格缺陷,不能完全歸咎於父母,他所處的大環境以及天生擁有的感知力,都是影響他們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的重要因素。
這世上有無數的孩子在家暴和溺愛的環境中成長,但最終會走上歪路的卻隻有一小部分,所以對於鄉親們對李雲產生的極端同情和否定,靳滕都不能認同。
他扯起嘴角假笑道:“那下次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你還會跳下去救人嗎?”
關捷救李雲的動力是本能,現在老師卻逼他思考,而一旦人開始思考一件事,那就說明他在正反對立的答案中搖擺。
學校和書本上學來的傳統美德讓關捷覺得他應該點頭,但是差點溺水的後遺症又讓他真實抵觸,關捷道德性地犯了難,抉擇不了就想去看路榮行,在他看來路榮行才適合回答這種假設性的問題。
但是路榮行沒理他,隻是對他朝老師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不要磨蹭。
關捷隻好回頭去看老師,縮了下脖子,又慫又老實地說:“我……不知道,可以嗎?”
本來就是個假設題,胡亂作答也沒問題,靳滕沒想到他會答不上來,笑了一聲之後,擼貓似的捏了下他的脖子:“當然可以,你緊張什麼?”
“這不是上課,也不是考試,敢救人是很好的事情,比考一百分還要好,老師也應該向你學習,我呢,就是希望你下次以後能知道,行動之前你要想想,自己有沒有能力救對方。”
關捷聽什麼課都是稀裡糊塗一遍過,特彆不求甚解,這次也一樣,表麵上鄭重其事地點著頭,心裡卻連關鍵的問題都提不出來。
於是路榮行就來幫他提了。
“老師,我要怎麼確定自己,是有能力救對方的呢?”
靳滕轉向他,溫和地笑道:“這其實是一個無解的題,因為應對不同的事故,需要不同的能力,我們就拿剛剛這個事說一下,好嗎?”
隻要是老師說的話,關捷自然無條件點頭,路榮行比要他認真得多。
靳滕說:“剛剛我沒有下去救那個中學生的原因是我不會遊泳,所以需要的能力,首先是會遊泳,但是光會遊泳就夠了嗎?不夠對不對,關捷?”
關捷剛被現實教育完,“嗯”了一聲,竟然覺得有點丟臉。
靳滕不知道他的小腦瓜裡在想什麼,繼續說:“因為你還太小了,力氣不夠。就我知道的,除了力量,還需要技巧,還需要人,人多力量才大,不然很容易人沒救上來,還把自己搭進去。”
路榮行頓了頓,還是問道:“要是我能力不夠,或者說隻有我一個人在場,那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
靳滕哭笑不得道:“傻孩子,你可以去喊人啊,去喊有能力的人來救他。又或者,在你猶豫的時候,比你更勇敢,更有能力的人已經接過了這個責任。”
“當然,我以我的情況和經驗,告訴你們遇到事情前要想一想,但實際情況是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的人就是更熱心、更善良,有的就更冷靜甚至冷血一點,前麵的人不管彆人怎麼說,都會跳出來救人的。”
而後麵那種,即使沒人教導,他們也會無師自通地學會優先自保之道,這無可苛責,因為英雄之所以被讚揚,本來就是因為稀少。
關捷繼續點頭捧場。
路榮行卻瞥了他一眼,感覺靳老師說的那種愛跳的,就是旁邊這位本人了。
濕衣服一時半會兒還曬不乾,三人就在太陽底下侃大山。
關捷抬頭看見了天上的雲,由此及彼想到了李雲,李雲跳橋前喊的那句“沒有殺人”他是聽到了的,那他到底殺了沒有?
他去問靳滕,靳滕卻答非所問:“這個問題不應該去問警察嗎?”
路榮行愣了下說:“可是警察不是還在查嗎?”
靳滕眨了下眼睛笑道:“那大家是怎麼知道他就是殺人犯的?警察還沒有破案,他現在應該叫嫌疑犯。”
兩個小孩答不上來,隻好麵麵相覷,靳滕扯起一根草芯,輕輕將它拋進了河裡:“因為大家心裡都希望他是。”
這也正是為什麼李普曼會說,人對於自己沒有經曆的事物產生感覺的唯一途徑,就是借助於自己腦中為它勾勒的影像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