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榮行衣服都沒收,回寢室背上包就去了機場,飛機隻能到省會,他輾轉了8個小時,在黑燈瞎火的夜幕裡倉促地回了家。
奶奶一直在等路榮行,等著隔著混沌的視網膜再看看他。
當年汪楊帶著沒出生的路榮行嫁到這裡的時候,她一開始也難以接受,對汪楊的臉色有點冷,但沒有虧待過孕婦,背地裡罵路建新,自己怎麼生了他這麼不孝一兒子,可一到上街,又連煮湯的鯽魚都挑野生的買。
她並不懂許多大道理,但卻是個心慈也軟的老太太,消氣了也同情汪楊可憐,覺得大家都是女人,何必要為難這個孕婦。
等到路榮行出生,老太太喜歡奶娃娃,忙不迭地倒戈了,路榮行的名字是汪楊起的,老太太開始覺得寓意好,後來孩子越長越大,卻不像汪楊,她心裡就長久地埋下了一個隱患。
往高處走是人之常情,她其實一直很擔心,孫子有一天會離開他們這個小門小戶的普通家庭。
所以她斷氣之前,用那雙乾枯的手將趕回來見她的路榮行抓得很緊。
從人終有一死的角度上考慮,奶奶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太,她摔了一跤就下不了床,短短的兩天裡迅速油儘燈枯,走的很快,神態也安詳,不像關捷的姥姥走的那麼折磨。
天氣有點熱,遺體放不了多久,路家的白事迅速張羅了起來。
路榮行上飛機之前,給關捷打過電話,關捷跟老張請了假,回家陪了他兩天,還被李愛黎不解地問了遍回來乾嘛,在她看來,兒子似乎沒有回來給隔壁老太太奔喪的資格。
關捷不好說他已經是半個隔壁人了,隻好心裡發毛地騙她,說大學老師要的東西他落家裡了。
李愛黎批完他光吃飯不長記性,急匆匆地到鄰居家廚房裡幫忙去了。
院裡吹吹打打地鬨了一整天,路榮行白天忙著磕頭抱靈接骨灰,沒怎麼跟關捷待在一起,到了晚上卻睡不著,跑到隔壁跟關捷擠小黑屋,非要關捷背朝著他,彎成一個蝦米狀,再被他從後麵摟住。
關捷知道他正傷心,讓乾嘛乾嘛,兩隻手疊在路榮行扣在自己肚子前麵的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黑暗裡拍。
路榮行隻在老太太遺體被抬上靈車的時候突然流過淚,之後一直到抱著關捷躺在這裡,也都不想哭,隻是儘管道理都懂,就是情緒一直調整不好,一連消沉了四天,那種壓在心口的窒息感才褪去了一點。
關捷隻是“回家拿個東西”,不能老賴著不走,第三天一早就被李愛黎趕去了學校。路榮行又在家呆了3天,這才回學校。
無論什麼傷痛都隻能用時間來撫平,關捷那幾天可關心他了,一天三頓打電話查路榮行吃飯的崗,路榮行說他像個管家婆,關捷沒什麼可說的,隻能日了。
很快關捷體驗了一把高考前的緊繃到放鬆氣氛,跟著高一高二的一起放假,回家看彆人決戰去了。
大佬是個說到做到的金牌,高三下隻有一次不是全校第一,競賽後的隱痛在他的誌得意滿裡早就不知道被忘到哪裡去了。
關捷在家打電話關心他:“大佬,狀態怎麼樣啊?”
大佬還是熟悉的牛逼哄哄:“我是誰?那必須是好到爆炸啊。”
關捷挺懷念他這種自信的,在這邊拭目以待:“爆吧,不爆也不怕,回頭把你打爆。”
大佬覺得受到了侮辱,口動配了個TNT,在吹牛逼的平行世界裡把關捷炸成了渣。
這邊關捷在家放羊,那邊路榮行迎來了期末考試,同學們都在臨時瘋狂的抱佛腳,他稍微好點,不過也正在抱。關捷渾然忘了自己這一年也是同款的鬆散,不用考試他就飄,譴責路榮行平時不燒香。
路榮行覺得他是沒什麼資格說這些話。
兩天之後,獲得解放的胡新意隔天起了個大早,急吼吼地買了個手機,激動亢奮地給關捷打call。
“關捷,你猜我在考場裡碰見誰了?”胡新意在那邊大賣關子,“我們初中同學,跟我和你都很熟的,快猜!”
關捷眼睛一亮:“是不是健健?”
胡新意語氣嫌棄:“我說你腦子裡能彆隻有男的行嗎?不是健健,是包甜,初中我們組那個女生,給了你老多零食吃的,你還記得嗎?”
這才畢業沒幾年,關捷的忘性還不至於那麼大,而且包甜還是他小學同學,他們之間還有一個螃蟹的情誼。
“記得,”關捷說,“你們是分到了一個考場嗎?”
胡新意不知道在激動什麼:“不是啊,我在林原的食堂碰到她的,我靠你不知道,她現在可瘦了,叫我我都沒敢答應,沒認出來是她。”
關捷眯了下眼睛,有點難以想象包甜瘦下來的樣子,他又不會把妹,隻問了包甜好不好。
胡新意說好,因為心裡有自己的小心思,沒跟關捷共享甜妞已經變成了一個搶眼的漂亮妹子,並且問自己打聽過關捷的事。
路榮行不在,關捷天天往靳滕那兒跑,覬覦著靳滕菜園裡的幾個小西瓜。師生倆窩在風扇下麵各乾各的,靳滕看書喝茶看電視,關捷哢哢哢地跟路榮行聊天、刷論壇。
6月下旬,關捷班上組織了一次聚會,和去年的路榮行行程一樣,吃飯、看老師、唱歌玩。
半個月後路榮行回來了,去給奶奶上了墳,兩人在家呆了沒幾天,鬆豐市那邊的姥爺打電話來,讓路榮行過去玩。
路榮行其實不太想去,但想起那邊兩位都老了,還是背上琴去那邊呆了十天。
然而他才到那邊,年初說過年還來的魏鬆青又光臨了小鎮,他開車來的,說是放假閒出屁,他出來旅遊。
這回不說靳滕,連關捷都不信了,荔南鎮上半個景點都沒有,他來旅什麼?
可惜魏鬆青掩耳盜鈴,自己信就夠了,旅到這裡他就累了,一休息就是一個月,過得如魚得水,天天跟靳滕的左鄰右舍嘮十裡八鄉的八卦,順便拐彎抹角地打聽,有沒有人給靳滕介紹對象。
等到路榮行也回來了,魏老師又以男孩子該多出去走走,載著他倆、牽上靳滕,在周圍城市裡的十八線景點上瞎轉。
小地方沒什麼好看的,但飲食差異很大,他們看的沒有吃的多,魏鬆青走的時候,兩個小的代謝快,靳滕吸收不好,都還是出門的樣子,就他這個最操勞的胖了3斤,就有點生氣,回城裡練八塊腹肌去了。
這時第一批次的誌願書開始下發,關捷收到了一個大信封,從裡麵拉出了一張和路榮行封麵相同的通知書。隨後家裡要請客,問關捷想在哪天辦,他就選了路榮行去年請客的那天。
8月10號開始,關捷陸續接到了同學們的邀請,讓他去參加升學宴,關捷就去了寢室裡比較熟的幾個人家裡。
大吃大喝到20號,他家也熱熱鬨鬨地辦了一場,來的大人們都說李愛黎和關寬有福氣,生的兩孩子都有出息,會讀書,以後且得該他倆享大福。
兩口子也是真高興,到了晚上收拾狼藉,平時不愛來客弄得家裡亂糟糟的李愛黎也沒生氣,高高興興地在掃地。
又在家呆了8天之後,關捷和路榮行一起回了學校,隨行的還有關捷的爸爸關寬。
其實F大關捷都熟得沒邊,鋪蓋也在那邊,根本不需要他爸護送,但父母其實很享受送孩子們去上學的感覺,因為那是他們難得能夠到那些個,自己這輩子都接觸不到的地方去看一看的機會。
路榮行甚至領著他的準嶽父去自己租的房子裡歇了歇腳,這時的關寬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也是這裡的半個租客。
關捷有了自己的寢室,室友卻還是課題組那幾個,他們雞賊得很,早就商量好了以後還要一起睡覺。
當然,他們也要一起軍訓。
操練的陣仗很快在全年級拉開,關捷每天在太陽下麵轉的暈頭轉向,大腿小腿都疼,人也像是塗了塗層,肉眼可見地黑了,但是情緒很高昂。
有一回半夜,路榮行聽見在他旁邊哼哼,醒過來湊過去聽了聽,發現他做夢還在唱“日落西山紅霞飛”。
這個月末,在遠方的首都,劉白在一次排練裡崴傷了腳,遵照醫囑休息好回來,莫名開始習慣性地崴傷,事後他去骨科查了查,得知早前長期過量的訓練,導致他的左腳外側副韌帶出現了嚴重的損傷。
劉白做了個關節鏡手術,術後的結果卻不太理想,還是崴腳,這樣根本沒法訓練,所以在和老師商量過後,他在老師的建議和推薦下,調去了隔壁的表演係。
同一時間,孫雨辰因為死活說不通,學習態度也消極,被傳銷扣押了其他所有財物,隻還了他200塊錢路費和身份證,將他繞老繞去地丟在了路邊。
孫雨辰靠著那200塊錢,回到了北京的出租屋,他過了租期還沒交錢,房東將他的行李收起來,放在雜物間裡沒扔。
人間還是有真情,在聽過孫雨辰的解釋之後,那房東大爺讓孫雨辰住進了他在郊區的一處沒租出去的房子。那屋子離城市中心很遠,裡頭也沒有冰箱和洗衣機,但孫雨辰眼下沒有錢,有個容身之處,已經感激涕零了。
之後他乾過銷售、做過證券和公關,接著又回了他和劉白原本的行業,稀裡糊塗地成了一個十八線不知名演員的經紀人助理,等待四年以後,用一副老成練達的社會人形象,來重遇那個在他青春裡留下最深烙印的前任。
關敏放棄了保研,正在為進入招聘市場做準備。
路榮行已經成了《曆史研究》雜誌社的常約稿人,稿費從千字180跳到了300,關捷則在曬成黑皮之後,領到了他人生裡第一件雪白無標的實驗服以及護目鏡。
他第一次穿上就進了實驗室,呂老師讓他幫忙看一個柱層析,這實驗很慢,通常一洗就是三兩個小時,導致路榮行下了課喊他吃飯,他還在那邊走柱子。
路榮行過去找他,看見他背對著自己在往裝置裡倒水,路榮行隔著窗戶喊了他一聲,關捷聞聲轉過頭。
因為這實驗不需要,關捷頭上就沒戴護目鏡,身上套著件白大褂,乍一看去像個醫生。
路榮行眼裡印著他這幅和小時候的邋遢狀截然不同的形象,腦子裡不由突然走了下神。
關捷以後會做什麼工作,科研?還是牙醫?或者其他什麼職業?然後自己呢,又會去乾什麼?
關捷倒完淋洗劑,放下玻璃瓶就跑出來了,沒發現路榮行在走神,揪著手套就要往下撕,嘴上開口就是吃:“我這個差不多還要半個小時,你餓不餓?餓了就先去吃飯,順便給我帶一口來,我有點餓了。”
路榮行回過神,看他卷起來的實驗服袖子又掉下來了,知道他們實驗室裡有些藥劑在手套上蹭一點都會燒壞皮膚,連忙抬手去給他卷袖口。
於是關於未來的展望,就這麼斷了,路榮行不清楚以後他們會乾什麼,但他卻知道此刻自己可以乾什麼。
“我還行,可以等你,”他說,“我去小賣部買點零食你先墊兩口,你吃什麼?”
關捷要了個拉絲麵包,又要了個辣條。
路榮行不懂這是個什麼甜鹹搭配的人間美味,隻覺得他一個辣條吃得貫穿了前半生,也是很長情了。
他得了指揮,點了下頭,剛準備讓關捷回去看著,自己去給他買,關捷卻突然用脫掉了手套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牽著他往窗邊上湊。
“喲,快看!”關捷自己做實驗,還把自己整驚豔了,樂嗬嗬地說,“那邊的柱子,我往裡麵加了點有機鹽,過出來的色帶居然還挺好看的。”
路榮行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就見桌上那6根長長的玻璃管裡,白色的部分上漸漸出現了不同的顏色,嫩黃、明黃、藍、嫩綠。
它們在白色的矽膠上有生命力似的往下流動,不斷變形,但又不會乾擾混合,看起來色彩斑斕,有種乾淨漂亮的視覺衝擊力。
路榮行聽關捷大概講過這個實驗的原理,就是有機物在這個柱子上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因為速度不同,不同的物質自然就分層了。
人生細想,跟這個實驗其實有點像,他們總得快點跑,才能早點脫離種種“吸附”他們自我的柱子,跳進自己想要去的階層裡。
所以今天晚上不許關捷看動畫片了,自己也不看什麼野史了,去上自習吧,路榮行默默地在心裡想道。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