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堂建得很大,至少在小城居民的眼裡很不小了,它不似這座江南水城處處青牆黛瓦,而是還融入了一些西洋風格。高高的閣樓,大大的校場,好幾處建築的屋頂都是尖尖的,讓鳥兒都沒辦法在上麵駐足停留了。
當然,給包括小菱在內的所有學生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走進學堂大門時就會一眼看到的塔鐘,它被建在學堂中央最高最大的那座建築的頂層,三個長短甚至粗細不一的漆黑指針在巨大的圓盤上旋轉遊走,精美神秘又讓他們震撼。
鐘表他們聽說過,有的人甚至還見過,那些都是昂貴的泊來品,隻有城東的達官顯貴才能擁有的東西。但他們從來沒想過原來這種稀罕物也可以建這麼大,大到甚至小城的人隻要走到附近就能清楚看見上麵的時間。
大多數民眾對此都隻是當個景觀看個熱鬨,雖然他們都不知道“地標”這個詞彙,但毫無疑問它在他們心裡已經如此了;而另一些知道得更多的則是越發驚歎,他們原以為王家的獨女敢在謝家納妾帶著孩子離婚並強勢繼承了家主之位已經極為厲害,但在看到這座西洋塔鐘後,這些人才發現這位王大小姐的本事和人脈遠超他們想象。
至少小城上流階層中留過洋的年輕人裡,除了王大小姐外就沒有一個說能找來修建塔鐘的西洋匠人的。
“謝家,走眼了。”有一位富家老爺輕聲嘀咕,“以為王老頭死了,就能隨便拿捏他的女兒,但人在出嫁前可是按照繼承人的標準培養的。”
“精還是王老頭精,我們這些人個個都把男丁當寶,有人寧願把財產越過親女給侄兒也不肯讓女兒享用,現在看看,比起自己拿命掙下的家業最後給彆人的男娃花用,還是給自己的女兒花掉更劃算。”也有人嘖嘖有聲,“嫁人七年這經商手段都沒落下,這王小姐明顯在後宅時也沒疏於經營把控王氏商行啊。”
“謝家這次真是丟了寶了,謝家大郎就為了發泄被老丈人壓一頭的憋屈直接肆無忌憚,一下子把賢內助變成對家,估計是怎麼也沒想到的。”
謝家長子是沒想到,或者說整個謝家都沒人想到,這世道居然真有女人在嫁人生子後就因為丈夫納妾就撕破臉鬨離婚的。而且離婚就離婚吧,一個棄婦竟然沒按規矩以後羞於見人一輩子閉門不出,反而比以前經營嫁妝鋪子時更頻繁地拋頭露麵,甚至把她爹的商行重新抓在手裡,外人都因為她的行事作風給她取了鐵娘子的外號。
如今再看此時風光無限被人群簇擁的前妻,謝家長子簡直不敢認。
她不再是後宅時那身沉悶的主母打扮,以前的婦人發髻換成了西洋式的盤發,發間點綴的不再是金簪玉墜,而是紫色的珍珠和仿成花形的發卡,身上的衣著更是西方上流女性常穿的精美常服,行走間脊背挺直下巴微昂,帶著話事人特有的凜然與威嚴,再不見穿著那身寬袖女褂時麵對自己的低頭柔順。
這副姿態讓謝家長子不由想起他們成婚前,他初遇她時的場景,少女鮮衣怒馬驕傲肆意的形象忽然又清晰起來。
當時他就有些不舒服,隻覺得一個女人怎麼能活成這樣,也不該活成這樣;後來花了諸多算計終於把人騙進家門,又花了諸多心思讓她一點點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他的氣這才順了點。
如今她脫離謝家小半年,蛻變的新姿態讓他更加厭惡了。
“寶珍,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他走出來,慣性地用上了在謝府時的訓誡語氣,“一個女人天天在外拋頭露麵,為了做生意遊走在無數男人之間,還學洋人穿戴,有你這樣的母親,妍姐兒以後……”
“常福,給我打!”王寶珍神色一冷,直接讓跟隨的高壯護院打上去。
謝家長子被駭了一跳,連忙後退著躲到了自己長隨後麵,饒是有下人幫忙擋著,他都差一點被王家的護院給扇到,整個人都有些狼狽,但也因此,他也終於想起來自己已經沒資格這樣對她說話了。
“謝大少,下次再這樣口無遮攔,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讓護院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王寶珍看著麵露不忿的前夫就是一個冷笑,“馬上給我道歉,否則就算你是謝家商行的繼承人,當眾辱罵作為王家商行東家的我,也休想輕易善了。”
謝家長子臉色漲紅:“我是妍姐兒的父親,我說這些話也是為了你……”
“妍姐兒姓王,斷絕關係的切結書都已經登報廣而告之了,你沒資格指手劃腳!”王寶珍已經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什麼腦抽會看上這種男人,現在再看隻覺得厭煩油膩得不行,“道歉,不然彆怪我自己去拿謝家一個鋪子當賠禮了。”
謝大少的臉還是豬肝色,但人已經像被扼住脖子再囂張不起來,半晌後才不情不願拱手低頭:“是某昏了頭一時出言不遜,還請王東家大人大量,原諒某這一次。”
從王謝兩家割裂,雙方之間當然也起了齟齬摩擦,但這小半年來謝家也就一開始占了點上風,等王寶珍歸家後坐穩了家主之位,直接就讓謝家連本帶利全還了回來。
謝大少不敢拿家裡的鋪子開玩笑,隻能低頭服軟。
而知道他已經不敢繼續鬨事的王寶珍也不想再理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要跨進學堂大門。
“你等等!”謝大少又忍不住喊。
王寶珍冷漠轉頭,已經連口都懶得開。
但謝大少最看不得的,就是她如今高高在上的樣子。
“我當初就不該允許你總回娘家,和經營錦繡閣。”他一臉恨恨。
言語裡仿佛前妻能有今天,都是他放縱的結果一般。
王寶珍再沒忍住直接諷笑出聲:“當初我要是不常回娘家和爹多聯絡感情,該著急的就是你們了吧?”她站在高高的學堂台階上,滿臉的嘲諷,“不過真要理論起來,我能花這麼短的時間掌控家裡的商行,也要謝謝你們家這些年不遺餘力的幫·忙呢。”
幫忙這個詞咬得很重,可真正的含義如何,學堂大門外圍觀的人都是秒懂。一時間,眾人看向謝大少的神情全都微妙起來。
麵對周遭異樣的目光,謝大少臉色難看,下意識偏過頭撥開人群就迅速離開原地。
而王寶珍同樣徑直轉身頭也不回,隻給門外的人留下一個凜然而優雅的背影。
開學第一天,前夫就跑來添堵,王寶珍的心情之後就不是很好。
隻是進門沒多久,她就迎麵撞上了一對熟悉的母女。
“梅娘!”她下意識先喊了來人。
那對正有說有笑的母女便停了下來,其中的母親一方已經笑著向她點頭:“王校長,早上好。”
和一身洋裝的王寶珍不同,對麵的女子一身傳統的襖裙打扮,象征著已嫁人的婦人髻上插著一根蓮花銅簪,那碧色的襖裙看著素淨,但在陽光下可以看到緞麵上繡著的纏枝蓮和水波的暗紋,行走間宛如碧波上搖曳的青蓮,美麗清雅卻不會高不可攀。
還是那樣的笑容,還是那股春風拂塵般的治愈感,王寶珍低沉的心頓時就放鬆了許多:“你倒是提醒我了。早上好,梅老師。這是帶孩子去啟蒙班嗎?”
在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團子身上時,對方已經挺起小胸膛脆生生的先喊出來:“校長,早上好!阿娘是要帶我去啟蒙班找劉夫子……劉老師報到呢!”
看著小豆丁那一本正經問好的小模樣,王校長不由笑了:“早上好,李菱同學。”
驟然被如此正式的稱呼,小姑娘肉肉的小臉刷一下就紅了,很是不好意思地就躲到了母親的身後,隻冒出半邊小腦袋,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盯著她,眼底全是歡喜。於是王寶珍最後一點壞心情也被逗沒了:“那快去吧,全校裡像你一樣能和娘親一起上下學的可沒幾個。梅露老師,一會兒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刺繡班那裡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的,校長。”對麵的人直接應下。
直到校長走了,小菱還仰頭看向自己的阿娘。
說起來,她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見阿娘的全名,其他人包括阿爹在內都是用帶“梅”字的其他稱呼叫阿娘的,隻有校長叫全了阿娘的名字。
“怎麼了?”阿娘低頭看她。
小菱連忙搖頭,又露出燦爛的笑:“就是覺得阿娘的名字很好聽!是梅花上的露珠的意思嗎?”
“按這個意思來的話,那應該是一款中藥的名字。”阿娘溫聲解釋,“在每一年的一月份采摘下白梅未開的花蕾,然後進行蒸餾得到的汁液,就叫梅露。它主治小兒先天胎毒和各種疹毒,也可以益氣滋陰,清熱解毒。腰膝酸軟和肺熱咳嗽的話,服用也有效果。”
小菱的嘴巴長成了o型,她第一次知道阿娘的名字還有這樣的作用:“這、這是外祖母給阿娘取的嗎?”
小菱沒見過外祖一家,隻知道阿娘是被外祖母獨自養大的,而且在自己出生前外祖母就去世了,隻留給了阿娘那一身刺繡的本事。
“嗯。”阿娘笑著點頭,“是帶給我一切的那個人取的,取這個名字時花了很多心思,無論去哪裡這個名字都可以。”
是啊,無論現代古代,還是西方星際,這個名字去哪都不會違和,連英文名都是現成的。第一萬沒忍住吐槽,宿主不如我們下回不找同名的委托人,找個不叫“梅露”的完成許願任務啊?
這一提議注定石沉大海,連水花都不見一個。
這會兒小羅力還在猛晃宿主的手,急得不行:“那我呢那我呢,我的名字有什麼用?是阿娘你取的嗎?”
然後她就看到阿娘的眼睛裡全是笑意:“你的名字是你阿爹的取的,還記得再有幾天就是你的生辰了麼?這個時候不隻是剛過中秋,也是吃菱角的好時候,所以……”
“所以阿爹是吃了菱角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嗎?”小姑娘嘴巴一扁,簡直就想哭出來,“阿爹太過分了!”怎麼能就知道吃!
“可是菱角也很好吃不是嗎?昨天你還一個人吃了一盤水煮菱角呢。”阿娘一句話直接打斷小菱的哭嚎預備,“而且常吃菱角對身體也很好,古時候的人們都說吃菱角能強身健體,補五臟去百病,是頂好的東西。晚上,我們吃菱角燒肉好不好?”
最後一句話成功撫慰到了小菱。
其實隻知道吃也沒什麼不好。
小菱最後還是和阿娘分開了,雖然依依不舍,但識字的渴望還是讓她壓下了和母親分開的委屈。她可是柳桐巷裡最懂事的小孩,每天都被誇勤奮乖巧又可愛,從來不給阿娘惹禍還會幫阿娘分擔家務,給阿娘添麻煩是不可能的,哭更是不可能的,今天起她要讀書認字!
放後世也就才上幼兒園小班的小羅力一個勁的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看得第一萬隻想笑破肚皮。
這個小世界雖然日子很平淡,平淡到比上個世界還要能堪稱度假世界,但是看黑深殘羅力一點點變回正常的樣子也是一種樂趣。
不過讓宿主養孩子……也不知道最後會養成什麼樣兒。第一萬有點憂慮。
一個最開始隻是一個隻會聽從命令的生化人偶,到後頭哪怕獲得了生命得到了自我意識也沒能改變曾經的觀念,現在好不容易終於不再執著過去的職業精神,開始執行一個以母親的身份養孩子的任務,嗯……
倒不是說怕宿主養不好,而是……怎麼說呢?它也說不上來。
應該……也能像以前的那些任務世界一樣,很順利的吧。
說到底自己也才剛從寶寶期脫離的小係統也辦法確定自己的感覺對不對。
大學堂的生活比小菱想象中的要更有趣,不隻是夫子教授的課程遠不隻單純的掃盲認字,還有其他讓她長了很多見識的課餘活動,甚至每天還被要求要去校場鍛煉身體,據說這都是他們校長在海外留學時從洋人那裡學到的經驗。
小菱唯一不滿的地方,就是不能和阿娘在同一個課堂,可她一個尚在啟蒙的幼童,也確實沒辦法跑到刺繡班上課。
跟阿娘分開一周後小姑娘不太高興,忽然就打算努力一把,捏起自己完全不擅長的針線嘗試進入阿娘的世界。
為此她正大光明走起後門,回家就讓刺繡老師的阿娘給她開小灶單獨授業。
然後這小灶才剛剛開始就在認色這一塊敗了下去。
“阿娘,這不是淺紫色嗎?”指著母親手中的紫緞女衫,小菱瞪圓了眼睛,“為什麼叫青蓮色啊?”
這是一件很華貴的銀色大鑲邊女衫,淡紫打底的緞麵看著樸素,實際上用了深紫色的繡線在下擺處極有規律地繡了無數輪廓像菱形但實際上如同打了八個結的絡子紋路,晃動間一點都不單調。
“因為淺紫又名青蓮。”阿娘給她細細解惑,“在過去,人們用一種叫做蘇木的藥材煮出的水先將布淺染一層,然後再加入蓮子殼和青礬這些材料繼續調合,最後才暈染出這種顏色。所以它也被叫做青蓮色,在上個朝代是很流行的顏色。”
小菱有點懵,但還是認真的聽著。
“青蓮也從來不是單指一種顏色,在佛教那邊認為蓮花是一種身處淤泥也潔淨不染的淨物,所以它也常被暗指和佛教有關的事物。”
阿娘一邊說著一邊展開緞麵,上麵暗繡的紋路在燈火下若隱若現。
“你看它像不像我們平時打絡子一樣編出的對稱八結?所以也被諧音,叫做八吉紋。八吉紋,我們不隻在窗戶、橋頭還有彆人的衣服或紐扣上看見,在佛教那邊也被視為一種象征物,代表了一種佛法寓意。”
阿娘有很多東西故意沒細講,但小菱卻逐漸回過味來,眼睛一亮高聲道:“我知道了!這是給一位信佛的高門夫人做的衣衫!”
可是,他們南城這邊到底是哪位夫人信佛還特地做了這樣的衣服穿啊?
小菱的腦子不由自主轉了起來,托大學堂的福,現在富人和窮人的孩子都在一個地方上學,就算班級不同但還是能在一些場合下經常碰麵,小菱也知道了很多的人和事。
沒過多久已經有好幾個人名被她從記憶裡提溜出來。的吧。
說到底自己也才剛從寶寶期脫離的小係統也辦法確定自己的感覺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