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就引得四個小孩全都齊刷刷看過來。
“梅老師你懂好多啊!”齊誌磊第一個叫出來,果然在大學堂裡的夫子就沒一個是簡單的,連教刺繡的學識都這麼淵博,好激動!
“我阿娘當然厲害!自從被聘為夫子後,阿娘可是和我一樣讀書學習的!”小菱頭昂得高高的,比誰都驕傲。
“梅嬸嬸真棒!”孫苗苗作為鄰家小孩更是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震驚又佩服,包括她家爹娘在內的其他鄰居都以為梅嬸嬸就會個刺繡,他們誰都不知道還懂這麼多。
不過也是,王東家建工廠招女管事之前根本沒哪家鋪子收識字的女夥計,那些能讓女幫工乾的活也不需要女人識字,李叔叔在時也不需要嬸嬸拋頭露麵的去掙錢。
“沒這麼誇張。”屋裡唯一的大人見狀笑了,轉頭伸手從背後的條桌上拿起了一本厚厚的書,封麵上清楚地印著《資治通鑒》幾個字,“都是從這些書上學來的。”
這時王妍也回過神,她想起自己被阿娘囑咐著送給梅娘子的好像也是一本古書,是講各個朝代的服飾的,現在想想,這位梅娘子……不,梅老師是專業和進修兩不誤呢。
小千金到這會兒才驚覺自家親娘對梅繡娘的看重似乎並不隻她高超的繡藝,還有其他彆的東西。她想到自己被吩咐要跟李菱交好的事,忽然就一個激靈。
娘是不是想把人家培養發展成自己的心腹啊?
想到這一層,小千金可沒心思在書本上了,一雙眼睛就在這麵積不大又昏暗的堂屋裡打轉。
略過門口靠著爐子取暖打盹的大黃狗,又飄過角落裡放著的舊織機,被他們占得滿滿的八仙桌更不用再提,最終王妍的視線放在了最裡麵靠牆放著的滿牆條桌上,那裡一半放著祭拜的牌位和香爐,另一邊則是茶水盤以及疊在一起的書籍報刊。
除了方才的申報和曆史書外,還有其他好幾本摞在那裡。透過煤油燈淡淡的微光,王妍依稀看見了其中一本的書脊上是用洋文刊印的書名。
小千金“!!”
除了曆史和專業課以外,她還學洋文啦!?
這書冊她認識,她娘為了讓她學洋文就準備了這麼一本,是今年才從大上海帶回來的新貨,南城彆處根本沒有。這說明娘買了兩本,一本給她,一本給了梅老師。
小千金沒敢多嘴去問,就怕這個大學堂開多久就才學多久的刺繡老師再笑眯眯地用洋文跟她來一句“跟書上學的”,這就太打擊最近才被娘親安排著跟洋人學外語的她了。
她老老實實重新坐下看自己的書本,心裡最後一點輕視也都消散,連帶看對麵的小丫頭都多了幾分認真慎重。
一個靠譜的娘親對孩子有多重要,王妍這大半年來可太有體會了,她能有現在的見識和地位全靠自己娘親的傾力栽培,有娘在,她的未來就不會輸。
很明顯,這個李菱也是如此,她有一個那麼聰明又同樣為她著想的娘,如果能儘得衣缽,未來天大地大就沒有她去不得的。
小菱對大小姐的複雜眼神隻有一臉茫然,所以看了她一眼得到一個友好的笑容後,就搔搔臉頰重新把頭埋回去,繼續跟同為啟蒙班同學的苗苗姐聊題目。至於另一邊已經開始用怨念眼神盯過來的齊誌磊,她是直接無視的。
對死皮賴臉的討厭鬼,沒必要那麼客氣。要不是看在他是夢中總給她送傷藥的藥童小哥的份上,小菱還可以更不客氣點。
她打定主意無視,甚至連妍小姐也想有意無意疏遠的,卻沒想到不隻後者仍會若無其事過來找她,就是被故意忽略的討厭鬼也是真的很死皮賴臉,每天硬要湊過來擠進本來就該隻有她和苗苗姐的小團隊。
無奈加懵圈下,四人小組竟不知不覺就成形了。
春寒交替,隨著院子裡蘋果樹光禿禿的枝丫上冒出了新芽,並一點點抽長變成漸濃的新綠,也意味著春天的全麵到來。
二月春風遊。
三月桃花開。
到了四月,便是清明雨紛紛。
南城的雨一直都是細的慢的,灑在這座水鄉小城上便有如薄霧洗城,無論是屋頂黛色的瓦楞還是地上被屐履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都呈現出一種晶亮和水潤來。
對小城的人來說這是早就看膩的風景,但對小菱來說,這是她結束那場惡夢後的第一個春天。
清明節,除了吃青團和踏青以外,最重要的就是掃墓祭祖了。
而這個時候為了阿爹守滿一年的她們,按本地習俗就以正式可脫孝。
大學堂今天給所有師生都放了假,就是為了不耽誤大家回去掃墓上墳,小菱家裡也不例外。
李家人丁單薄,小菱聽阿爹說過自家是從爺爺輩那會兒逃難來到南城的,然後就在這裡紮根定居,所以生下阿爹和小叔這對兄弟後在南城就再沒什麼親戚可以走動。
如今李家凋零得隻剩下她這麼一個女孩,她出生前就病故的爺奶會不會氣活過來啊?
小丫頭腦子裡轉著不著邊跡的事,手卻是牢牢抓著阿娘往祖墳的方向走。
她們今天可很忙的,去給爺奶掃過後就要去給阿爹掃,給阿爹上過香燒過紙後就是要給……
阿娘,可不可以不給小叔一家燒錢啊?如果真有陰曹地府,她許願他們做鬼都窮一輩子。
阿娘當然沒聽她的,三個墳都上了,隻是對小叔一家省了很多環節。
就算這樣,小菱也有些悶悶不樂,但她作為一個擁有十三歲夢境的六歲大孩子,懂事不發脾氣才是該做的。
正憋著氣努力裝模作樣,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感慨。
“李大家的可真是仁意,換我對李二一家沒呸幾口就算好的,還給這狼心狗肺的一家掃墓,想得美。”
“所以人家能當夫子,這心胸可不是什麼人都有的。”
這個時間段老天爺沒降雨,所以大家抓緊時間去掃墓祭祖,所幸除了早上連降了兩場小雨外,到現在都是豔陽高照,讓很多人鬆口氣之餘,忙完正事也有心思去玩樂。
返家的路上能看見小草青青,河邊的楊柳隨風飛拂,無人看管的野地裡生著幾叢豔麗的野花,不時有白色或黃色的菜粉蝶在上頭或停或飛。
“小菱,小菱!”正拈著一根狗尾巴草百無聊賴地跟著阿娘回家,後方傳來小夥伴的召喚聲。
“是滿子哥!”正無聊中的小菱刷一下就精神了,轉身循著遠處的叫喚大力揮手,“滿子哥,苗苗姐!”
對麵也是炸嗓子般的朝她喊“我們去城北摘漿果子,要不要一起來啊!”
漿果子……漿果子醬!
“來!”她當即應聲,抓起旁邊阿娘拿在手裡的空籃子就擺出要急急彙合的跑動姿勢,“阿娘我要去漿果子,我馬上要去!”
重生近一年來順風順水的日子讓小丫頭變得活潑膽大起來,再不像開始總是要粘著母親半點不肯離開,她現在有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同學以及鄰居玩伴,像個真正的小朋友逐漸有自己的主意和小脾氣。
“去吧。”母親並不攔她,隻是叮囑了一句,“如果下雨,記得躲到工廠大門的棚子下。”
從冬到春,城北的工廠就建在離小菱他們曾經摘漿果的野地林不遠處,大概初秋之前工廠就能全麵竣工投入使用。小孩們去野地林裡玩耍的時候也經常會去看城北的工廠,他們對裡麵的一切充滿了好奇。
“嗯嗯,知道的!”小菱連連點頭,人就抓著籃子朝著小夥伴們飛奔而去。
而真要到入秋那會兒,大學堂一個學年也剛好結束,正好足夠一些因為各種原因不能繼續就讀的適齡女孩子報名進廠。
“我阿娘不識字,但也報名想進廠做工了。”孫苗苗一邊熟練地幫小菱摘漿果扔進籃子,一邊如去年那樣絮絮叨叨,“現在大雙小雙正在斷奶,就為了後頭進廠方便。我奶挺反對的,畢竟我娘一去做工,家裡的活和孩子都到了她身上,你知道我娘後麵說什麼了嗎?”
也不等小菱問,她自己就咧嘴樂嗬嗬笑了“我阿娘說她馬上一個月就能拿十銀元,掙得比阿爹多,反正阿爹沒接到多少木匠活,孩子就讓他幫著帶唄。”
她想起奶奶當時青紅一片想罵人又說不出的表情,更加可樂了。
“小菱,這人有錢和沒錢,差彆真的好大哦。連家裡頭都是一樣的呢。”
孫苗苗也是在那天釋然了,阿娘不是理所當然的覺得阿爹不應該做家事,她隻是理所當然的覺得外出養家的人都不應該做家事,因為不掙錢還靠彆人養著的人很難生出底氣。
孫苗苗的這些感慨小菱多少也是懂的,但她更高興的卻是另外一點。
苗苗娘今年要去工廠做活掙錢,那她就沒辦法在過年的時候又懷孕再生孩子了吧?
想到夢境裡她十二歲逃亡那年,孫家除開苗苗姐底下還有五個孩子,拖垮了苗苗姐的同時也拖垮了本來還算溫飽的一家,小姑娘內心用力點頭。
畢竟生孩子很耽誤賺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