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裡, 天氣一天熱過一天, 不過比起盛夏時分還是比較舒服的。站在田埂上, 吹著迎麵而來的微風, 看著遠處一片片莊稼長勢喜人, 叫人直呼舒坦。
不出意外的話, 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
按說, 這種情形該叫人滿意才對,可事實上,紅旗公社絕大部分社員都在犯愁, 包括乾部們。
夏初時節,其實就是人們常說的青黃不接,地裡的莊稼長勢再好, 那離收獲也還有兩三個月。這要是擱在往年, 社員們勒緊褲腰帶,再法子尋些野菜啥的, 熬一熬也能過去。可去年秋收不是出了意外嗎?公社下屬的十一個生產大隊, 有十個顆粒無收, 全靠上頭調撥下來的救濟糧勉強度日。之前還算好, 每次吃完了都會按時撥下來, 可最近一段時日,似乎上頭也吃緊了, 不單數量少了,連時間也推遲了。就算家家戶戶都數著米粒下鍋, 那也支撐不到秋收了。
從五月份開始, 就不斷有生產隊大隊長來公社這邊
打聽,詢問下次啥時候放救濟糧。偏生,救濟糧沒到,知青們還來了,哪怕大部分都撥給了第七生產大隊,可其他生產隊也分到了兩三個。
“咱們自個兒的糧食都不夠吃呢,真養不了閒人了!”
“領導您就想想轍兒吧,那些知青看著個頭挺高力氣不小的,可連半大小子都比不上,還要給他們算整工分?那可不成,秋收的糧食是要先還去年欠糧的。”
“就是就是,領導您給透個底兒,那些知青啥時候回城?下鄉支農…彆添亂就好了,支援個啥!”
“您給上頭說說唄!”
公社乾部都快把頭給撓禿了,救濟糧的事兒他做不了主,知青的事兒同樣也不歸他管。據他所知,這還是第一批,以後陸陸續續還會有知青下鄉,數量隻多不少。這個事兒,他隻透露給趙建設了,意思是,雖然這回第七生產隊吃了虧,可以後總會找補回來的,而且第一批好歹是主動要求下鄉的,往後是個啥情況就不好說了。
趙建設本來就是個通透人,雖然接收知青那天沒親自過來,可之後卻把事兒辦得妥妥當當的。知青點造了,口
糧放了,還安排老莊稼把式教他們務農,最重要的是他從來不為難領導。
最後一點是公社乾部尤為看重,哪個不想下頭的人懂事一點兒?領導也不好當,去年的雷暴雨波及到的不止是紅旗公社,他們小半個省份都遭了秧,頂多就是程度不一,大家夥都有困難,可領導嘛,都希望下頭的人能主動解決困難,而不是把難題一股腦的往上頭推。
等再一次被各個生產隊大隊長堵住叫苦後,領導也煩了:“你們要理解上頭的困難,不是不幫,而是不能隻等著上頭調糧,也要學會自力更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知道不?”
大隊長們麵麵相覷,秋收又沒到,他們就算再怎麼任勞任怨,總不能把地裡還沒成熟的莊稼給拔了吧?
見底下人全都是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領導索性再度召開了工作會議,決定從每個生產隊抽取幾位社員代表,一同前往參觀第七生產大隊。
聽到這個決定,趙建設是懵的,他不明白他們隊上有啥好參觀的。農村地頭不都一個樣兒嗎?到處都是泥牆稻草頂的房子,少有的泥牆瓦房還是糧倉,再有就是一片片
長勢良好的莊稼,因為糧種一樣地理氣候也類似,真的沒啥差彆。
其實還有的,譬如說社員們。
因為糧食匱乏,其他生產隊的社員們都是吃得少乾得多,更兼日愁夜愁的生怕上頭不調糧,各個都消瘦得厲害。一眼看過去,就跟難民似的,黝黑精瘦還沒精氣神。
可第七生產大隊就不同了,黑倒是黑,下地乾活就沒不黑的,卻都是黑胖、黑壯。這年頭胖子可稀罕了,他們這兒卻是一抓一大把,差不多一個能抵其他生產隊兩個人。
沒法子,天天吃肉想不胖都難。尤其是肚子裡油水少的人,一旦吃飽喝足後,特彆容易發胖,短短幾天裡圓了不少一圈,哪怕天天下地都攔不住體型朝著橫向發展。
之前因為碰麵不多,感受倒也不深,現在公社乾部組織了參觀團,好家夥,可把人家給看傻眼了。
“趙建設,你們隊上這是咋了?”
“就是就是,你給咱們說說,你們平時都吃啥啊?天天白麵饅頭管飽嗎?”
“建設哥…”
見一群人圍著自己討經驗,趙建設突然覺得他姑其實也沒那麼坑,平時再不著調,關鍵時刻還是挺靠譜的。心裡一高興,他也樂意給大家說說,不過這事兒不能自個兒吹,叫個社員來說效果更好。
隨意指了個地裡乾活的老漢,趙建設讓他幫自己吹。
“啥?問我為啥會胖?天天吃肉呢,頓頓都是大肉呢,能不胖嗎?敞開肚子往死裡吃啊,都吃撐了,還叫繼續吃,吃完了去外頭跑兩圈,回來再吃啊!”
還有人雖然沒被趙建設點名,可愛湊熱鬨是本性,聽著這話就接口道:“我那老娘燒了一輩子飯菜,就光會做一個土豆燉肉,我說想吃口土豆吧,她非叫我吃肉,還說我不把土豆給她吃就是不孝。哎喲吃得我啊,肚子都出來了。”
“對對,不吃還不行,我媳婦兒要罵人,說啥就算撐死了也不能叫肉放壞了。”
這事兒就不能起頭,一旦起了頭,被趙紅英帶歪了畫風的社員們就會忍不住聚在一道兒吹牛。就跟先前想的那般,自個兒隊上吹一吹沒啥,跟其他生產隊一吹…
你不是找抽嗎?
可他們也是真沒法子,趙紅英第二回打到的野山豬比頭一回更大個,偏偏扣的工分卻足足少了一半。不換不舍得,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可等咬牙換了一堆肉,回家才反應過來,這天隻會越來越熱,肉放不住啊!
那還能咋樣?吃唄。
想到以往,就算大過年的能吃上肉,哪家不是省著慢慢吃?也就這回了,最摳門的老頭老太也盯著兒孫們吃肉,不吃也得吃,總不能眼睜睜的瞧著肉放壞了。浪費糧食是可恥的!
短短幾日裡頭,全隊上下就跟吹了氣一樣的圓潤起來,各個都吃得紅光滿麵滿嘴流油。
哦,也不對,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就在其他人紛紛發福之際,老袁家卻不忘初心,依舊精瘦精瘦的。哪怕是人在老宋家享福的袁弟來,看著好像也比前段時間瘦了不少,就肚子是大的,瞧著特不協調。
袁弟來也不願意這樣啊,她不止一次的偷偷跟宋衛民抱怨:“媽說我,你也不幫襯著點兒,就知道吃,吃吃吃…”
吃還有錯了?宋衛民每回都很納悶:“一年到頭就吃
那麼幾回肉,媽都說了讓敞開肚子吃,我咋能不吃呢?不是給你熬粥了嗎?二嫂上回還給烤了紅薯,不然你自個兒說,你想吃啥?”
袁弟來想吃啥?當然是吃肉,可野豬肉味兒太大了,她是真的吃不下。又想起上回趙紅英去城裡送肉,回來時捎了三兩雞肉,熬出來的那個雞肉粥啊,那可真香,她當時口水都出來了,隻覺得自打懷孕以後就沒那麼好的胃口過。結果,雞肉粥都給喜寶和毛頭吃了。她就不明白了,毛頭是男孩,吃也就吃了,喜寶一個丫頭片子,吃啥啊?
摸著自己的肚子,袁弟來堅定的相信,這一回她肯定生的是兒子。嗯,隻要等兒子生出來了,她就能暢快的吃肉了。
宋衛民可不知道她腦海裡想的是啥,就徑自納悶著:“你說你咋就不愛吃肉呢?真搞不懂你。”
…
不過,對於參觀團來說,這僅僅是個彆現象,起碼一眼望過去,第七生產大隊無論是社員的體態還是精神麵貌,都跟其他生產隊截然不同。再問下去,他們就知道了除害英雄趙紅英。
公社乾部連連誇獎趙建設,稱讚他辦事能力強,帶領社員勤勞致富,依靠自己的雙手解決了溫飽問題,還給其他生產隊做出了榜樣。
就在第七生產大隊狠狠的出了一回風頭時,也有人對此相當不滿。
下鄉支農的知青們是既不滿又崩潰,上次分豬肉就沒他們的份兒,以為第二回總能分到了,結果還是叫他們失望了。趙建設依舊給了他們兩塊骨頭,就跟打發叫花子似的。
然而,最叫他們糟心的是,知青點的房子給毀了。
臨村道那一整麵泥牆,被野豬撞出了老大的一個窟窿,雖然最終房子撐住了沒有塌,可誰知道會不會哪天半夜裡就倒了呢?
泥牆是野豬撞的,哪怕趙紅英也要負一點責任,可知青們不敢找她啊,無奈之下尋了趙建設,希望他能找人把知青點重建。趙建設倒是痛快,叫他們停了農活,自個兒修去,也給算工分。橫豎房子是他們住的,不怕不用心。
這下,知青們是真的傻眼了。
他們都是從大城市來的,之前家裡住的都是樓房,連
農活都不會乾,修房子…
就有人提議請教隊上的人,可又有人覺得這麼做太掉價,他們是來支援農村的,幫助農村人脫貧致富,咋能反過來請教呢?還有女知青嘀咕著,想問問能不能回城。
商量了一天都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當天晚上,他們索性就是在院子裡打地鋪的,三個女知青則暫時住到了灶間裡。
等第二天,趙紅英去城裡找閨女了,趙建設領著參觀團在隊上晃悠了一圈,又把人送出去了,回頭一看,好家夥,知青點依舊維持著被野豬撞過的原樣,尤其是那個大窟窿瞧著就嚇人,說不準啥時候整麵牆就塌了。
而十個知青,因為昨天得了趙建設的允許,說不用下地了,今天索性就或站或坐的待在屋子前的空地上,束手無策的看著快塌了的屋子。
趙建設簡直被他們給氣樂了。
可沒等他開口,其中那個年歲最小的女知青先看到了他,眼前一亮衝了過來,張嘴就問:“大隊長,我們啥時候能回城啊?”
“回城?”趙建設很想說,他比誰都盼著這些知青早
點兒滾蛋,可他更比誰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起碼最近幾年都不用奢望了。
“對對,回城。我、我們就是想家了。”女知青低頭紅著臉說道,她其實也羞愧了,畢竟這一批知青全都是先進知識分子,沒人強迫他們下鄉,都是主動要求的。可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農村會那麼苦。
然而,下鄉容易回城難。當初主動請纓時,人家都誇他們思想覺悟高,誇都誇了,現在吃不了苦不想乾了,那性質可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