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關口糧, 哪怕平日裡最自私自利或者懶惰成性的人, 也老老實實的下地乾活去了, 其中就有老袁家的那幾個年輕人。
袁弟來也就二十來歲, 她的大弟小弟以及兩個弟媳婦兒, 年紀當然就更輕了。這個時候, 隊上但凡十二歲以上的少年都下地乾活了, 袁家二老就算再護著兒子也沒用了,這不單是關係到工分問題,萬一到時候蝗災嚴重到顆粒無收, 那麼所謂的秋後算賬絕對是有可能的,到時候他們一家子可頂不住全生產隊的狂轟濫炸。
甭管是否出自於自願,整個第七生產隊全體社員並知青們, 都儘了最大的努力。當然, 趙建設絕對是最努力的那個,自打那天去公社開會後, 他就沒閒下來過, 除了跟其他社員一樣下地乾活外, 還總是抽空到處奔波, 跟彆的老莊稼把式討教, 如何才能更好的防治蝗災,哪怕並不是根治, 隻要能將損失儘量降低,就心滿意足了。
所有人都在努力, 包括孩子們。
最開始, 老宋家這頭的隻有強子和大偉這倆孩子跟著大人們跑去下地了,到了後來,春麗也跟著去了,多個人多份力,哪怕多搶救下來一株莊稼,興許到了秋收時,就能多出一把米來。
很快,家裡就隻剩下了春梅春芳,以及毛頭喜寶和臭蛋,對了,還有就是不滿一周歲的扁頭了。
這可真是一群童子軍。
春梅和春芳作為這群童子軍的領頭人,可她倆卻心底直發虛,畢竟打小就有哥哥姐姐頂在上頭,作為家裡年齡靠中間的兩個孩子,她倆都沒有領導能力,一貫都是姐姐說啥就跟著做啥的。幸好,春麗走之前給她倆安排好了活計,春梅到底是曾經帶過親弟弟毛頭的,她被安排去照顧扁頭,而春芳則負責帶著其他的小孩崽子。
想法是很好,可惜一開始就沒能完成。
毛頭才不聽姐姐的話,在喜寶告訴他,奶已經同意他們帶著老母雞們去自留地捉螞蚱後,他第一時間就跑了,帶走了喜寶以及家裡的兩隻老母雞,還有狗子小黃,隻將臭蛋丟給了春芳。
老宋家因為人口眾多的緣故,分到的自留地比起其他家還是挺多的,尤其因為自留地都是邊邊角角,分散在隊上各處,哪怕趙建設願意幫著開後門,幾塊地之間的距離也不短。
喜寶就提議先去花生地裡。
那塊花生地,是老宋頭和趙紅英名下的,也算是老宋家所有自留地裡頭最大的一塊了,不過就算這樣其實也沒太大,以前這邊種的都是紅薯,後來趙紅英想法子弄到了有些花生種子,就此改成了種花生。
而比起其他幾塊地,這邊的確更重要一些。
倆小隻一個領著老母雞,一個領著狗子小黃,乍一看還挺有氣勢的。隻是,捉螞蚱對於小黃來說,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倒是兩隻老母雞高興地咯咯直叫喚。
花生地比種著其他蔬菜瓜果的地好處理多了,畢竟花生都是埋在地下的,露在上頭的秧子雖然也不少,可在老母雞們的努力下,以及毛頭和喜寶的支援下,捉螞蚱的進度相當快。當然,前者是邊捉邊吃,後者就殘暴多了,捉到一個直接拍死。
毛頭起初還有些不大舍得,可喜寶認真的對他說:“
哥,奶說了,螞蚱是壞東西,一定要全部打死。”
“行吧行吧。”再怎麼不舍得,毛頭也隻能照辦,不過他想了個好主意,提前從家裡拿了個小簍子過來,雖然也是捉到就打死,卻將死螞蚱丟到簍子裡,並且讓喜寶也這麼辦。理由都是現成的,“存著,回頭都喂給母雞吃。”
喜寶想了想,覺得跟趙紅英的命令並不相違背,當下就點了點頭,依著毛頭的想法,把死螞蚱一個個丟到簍子裡。
乾了一整個上午,倆小隻倒沒覺得特彆累,反而是熱得受不了了。眼瞅著快中午了,他倆趕緊“拖家帶口”的往回趕,狗子小黃倒是沒必要看著,它認識路,可兩隻老母雞卻是吃撐著,還擺出了一副即便吃撐了也打死不回家的態度,氣得毛頭左手拎一隻,右手拎一隻,直接把它倆弄回了家裡。
走在路上,喜寶提議道:“咱們下午去其他地兒,我看這一片差不多了。對了,也把這事兒告訴其他人吧,叫大家都把母雞放出來吃蟲。”
“不大可能。”毛頭直接反對道,“你咋知道它們是
吃蟲還是吃莊稼?咱們家那塊地種的是花生,要是種了青菜白菜呢?”
花生秧子真不是啥好吃的,曬乾了以後倒是能當柴禾燒,這也是為啥母雞們願意老老實實啄螞蚱吃,絲毫對幫倒忙的緣故。可換做彆家呢?種紅薯和土豆的倒還好,像青菜白菜之類的,趁早死心好了,哪怕沒有螞蚱,這麼熱的天,還沒人挑水澆灌,恐怕也已經沒救了。
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不過倆小隻在商量之後,還是決定晚上跟大人們提一嘴,能不能用那是彆人的事兒,他們說了也就儘到了義務。
事實上,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不單老宋家想出了這麼個法子來,其他人家也有各自私藏的好法子。特殊時期特殊對待,沒人想過要藏著掖著,紛紛互相道出了解決方法,當然能不能實施還得看具體的情況。
就說叫老母雞幫著吃蟲這事兒,其實也是可行的,公社就有大片的紅薯地,哪怕有誤傷,問題應該也不大,畢竟老母雞又不是螞蚱,有對比肯定有選擇,不可能完全不挑食的亂啃一氣。
當然,這又是後話了。
此時此刻,喜寶和毛頭回到了家中,喜寶放任小黃四處亂竄,毛頭卻是拎著老母雞直接到了屋後雞窩裡,把雞關進去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而喜寶卻在前頭院子裡發呆。
家裡又安靜又鬨騰,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西頭房裡傳出了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那種獨屬於嬰兒的哭鬨讓喜寶毫不費力的就辨認出一定是扁頭。然而,東邊房裡卻格外得安靜,靜得好像根本沒人一樣。
喜寶蹬蹬蹬的跑到東屋,推開門卻沒發現一個人,當下她就慌了神,跑向屋後叫毛頭:“哥哥,臭蛋又不見了!”
臭蛋不見了,連春芳也不見了,想也知道肯定是臭蛋又跑了,春芳去追了。至於春梅,這會兒還在西屋那頭哄著扁頭呢。
所以,問題來了,今天的午飯咋辦?
不是倆小隻不擔心臭蛋,而是附近這一帶都在鬨蝗災,真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拐帶孩子的,再一個,臭蛋的名聲在整個紅旗公社都是很響亮的,全都知道他是個傻子,誰會偷他呢?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把午飯做好。
倆小隻對視了一眼,很快就決定了。
“我來做飯。”喜寶說。
“那我生火。”毛頭說。
打定主意後,倆小隻匆匆跑到灶間,食材啥的完全不用考慮,現在家裡就一個菜色,撈乾飯和鹹菜疙瘩,配的是涼白開。
米是早上就洗好的,已經放到了鍋裡,並且加好了水;鹹菜疙瘩放在灶間牆腳的壇子裡,撈出來切開就行,不考慮刀工啥的,橫豎咋吃都是吃;涼白開就更簡單了,早上張秀禾出門前就燒了一大鍋子的開水,放了一整個上午,因為天氣熱的時候,這會兒還有些溫溫的。
對了,還有柴禾,院子裡有一大堆,灶間也有,粗粗一看,足夠燒兩頓的了。
最初提議由自個兒做飯的倆小隻心下還有些打鼓,可到了灶間一瞧,頓時放下了心來。這麼簡單的飯菜應該不會出差錯的,就算真的出了差錯,最多也就是把撈乾飯燒糊了,把鹹菜疙瘩切得其醜無比。
這麼想著,倆小隻立刻動手。
毛頭抱來了柴禾,很快就點燃了灶眼,不過因為並不
知道撈乾飯啥時候算好,喜寶端了把小板凳,站在上頭小心翼翼的掀開蓋子往裡頭瞧,還要注意彆被蒸汽燙到了。瞅著差不多了,他倆熄了火,忙拿大盆裝米飯,又去掀鹹菜壇子,撈切放,流水一般的完成了今天的午飯任務。
等春麗不放心家裡的弟妹,跑回來一瞧,飯菜都已經裝好了,弟弟妹妹也安然無恙,最狼狽的也就是春梅和春芳了,她倆皆累得滿頭大汗,一副快不行了的模樣。
春麗不明所以的瞅了兩個妹妹一眼,還以為這是做飯給累的,就叫上了毛頭和喜寶,她自個兒端著還燙手的飯盆子,叫毛頭拎水壺,喜寶則負責拿碗筷和鹹菜碗,仨人再度往地裡去。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從這天起,家裡的午飯莫名的就變成了毛頭和喜寶的任務,春梅和春芳其實都想跟弟妹換,可惜倆小隻都不想接手照顧扁頭的任務,也不想被臭蛋滿生產隊的溜著玩。當弟妹的就是有任性的權利,春梅和春芳再委屈也隻能妥協。
很快,喜寶就不再滿足於做飯了,等到了第三天,她開始回憶著張秀禾平時的模樣,在把飯舀到飯盆裡後,擼
袖子上陣,炒了一鍋土豆塊。其實,她本來想炒土豆絲的,可惜毛頭不給力,切的土豆絲比張秀禾平時切土豆塊都豪放,於是,隻能臨陣改了菜譜。
因為實在是太忙碌了,家裡的大人並不清楚喜寶這群小孩崽子在家裡折騰啥,最多也就晚上回家以後,瞅一眼孩子們是不是全須全尾的。就連春麗也因為春梅和春芳每天都一副快要累死的模樣,還以為家務活兒都是她倆再乾,壓根就沒想到喜寶和毛頭能耐到這份上了。
是挺能耐的…
“秀禾,梅子這手藝不錯啊!”中午飯時間,趙紅英嘗了一口今天的新菜,清炒土豆塊,很是讚了一句。天天在日頭底下曬著,哪怕涼白開有的是,嘴裡也缺味兒,這土豆塊雖然長得特彆醜,可勝在味道好,鹹淡適中,多一分覺得齁,少一分不入味。反正趙紅英挺滿意的。
正在埋頭苦吃的張秀禾筷子一頓,她還真不知道春梅有這手藝,關鍵是那丫頭平時最多也就是幫她遞遞東西,壓根就沒上過灶台。先前趙紅英沒提,她也沒想到那方麵去,現在一聽這話,她就納悶了:“不是梅子炒的吧?大概是芳芳做的?”
王萍輕笑一聲:“得了吧,那丫頭怕火怕燙,大嫂你啥時候看她往灶間跑過了?她寧願大冷天的洗碗筷、洗衣服,也不會待在灶間的。”
有道理。
所以這個菜是誰做的?
這個疑問並未在宋家人的腦海裡停留多久,因為當天傍晚就傳來了壞消息,趙建設從公社回來,告訴大家,第八生產隊一半莊稼都被蝗蟲啃光了。
聽到了這個消息,全體社員都沉默了。
先前,雖然也偶有壞消息傳來,可畢竟離他們還遠得很。然而,第八生產隊跟他們隻隔了一條不算寬的小河,如果說那頭遭了厄運,他們這邊真能逃過去?
趙建設也不是故意來打擊他們的,在宣布了壞消息後,他又開始鼓舞士氣:“雖然第八生產隊離咱們大隊近得很,可你們再仔細想想,當初一場暴雨讓全公社都蒙受了巨大的損失,當時第八生產隊連一粒糧食都沒保住,咱們隊卻因為提前收獲,一點兒損失也沒有。後來,旱災到來,他們那頭莊稼缺水,哪怕收獲了也都是些癟的空的,咱們因為勤勞肯乾,那一年是大豐收。還有…”
離得近其實並不代表什麼,這一家子的親兄弟都有著天然之彆,更彆提兩個臨近的生產隊了。
之所以先說壞消息,趙建設是生怕社員們還心存僥幸,不夠重視蝗災,畢竟除了一些年紀大的老人外,多半年輕人都不懂的蝗災的危害,哪怕願意聽話,那也僅僅是聽話而已。所以,他才故意出言恐嚇,把人都嚇住後,這才開始鼓舞士氣。
想想多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再想想之後的旱災、糧食歉收等等,明明是臨近的兩個生產隊,他們第七生產隊現在家家戶戶都有餘糧,就連最窮的老袁家,這幾年也沒怎麼挨餓過。可隔壁的第八生產隊,就連大隊長都是一副麵黃肌瘦的樣子,整個隊就是頹的,到現在為止還欠著國家的公糧。
人啊,關鍵是要有一股子心氣,不服輸,也不要害怕輸,這樣才不會被擊垮。更彆說,第八生產隊之所以損失那麼嚴重,何嘗不是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懈怠了呢?
好年景的時候都不願意下地乾活,蝗災來了,索性就躺著不動了,生怕付出了心血,最終一無所獲。再有就是,多年前的那次意外叫他們發現了一件事兒,哪怕真的沒
糧食了,上頭也不會見死不救的,救濟糧總會到的,即便饑一頓飽一頓,那一年沒有餓死,今年也不會。
趙建設不想去評判隔壁咋樣,連他的親近裡頭都有不爭氣的,更彆提彆的生產隊了。他能做的,就是保證他們大隊齊心協力度過難關。
在這次大會後,整個生產隊原本已經慢慢熄滅的雄心壯誌,再一次被激發了出來,紛紛表示明天早上一定會提前上工,天一亮就出門。
初夏時節,天本來就亮得早,再算上起床、穿衣、洗漱、做早飯、吃早飯等等,等於就是外頭還黑漆漆一片的時候,社員們都已經開始醒來了。當然,孩子們相對來說會晚一些,差不多到吃早飯時,才會揉著眼睛,睡眼惺忪的跑出房門。
也因為太著急了,加上這幾天下來,中午那頓做得也很不錯,張秀禾不再像以前那樣,趕著把米淘好放好水再走了,就連涼白開都沒法準備了,畢竟提前一刻出門,就能多乾一點兒活。
隻是在臨出門前,張秀禾對身邊的毛頭說:“毛頭你記得提醒你姐姐,米在米缸裡,多淘洗兩遍再下鍋,水不
要放得太多,不然就成粥了。”
毛頭迷迷瞪瞪的看著他媽飛一般的跑了出去,突然醒悟過來:“啥姐姐!喜寶是我妹妹!”
可惜,這話張秀禾一點兒也沒聽到,自然就不知道這幾天做飯的人是喜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