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距離紅旗公社還有很遠很遠,下了火車還要坐長途汽車到市裡頭,再轉乘汽車才能到縣裡,而且去縣裡的車子一天就兩班,遇到坐不滿一半旅客的情況,人家還不發車,美其名曰節約國家資源。
好在,兜兜轉轉的,宋衛軍終於還是趕在第一場雪之後,回到了久違了的紅旗公社。
哪怕好幾年沒回家了,宋衛軍也不至於連自家大門開在哪兒都不知道,他初中是在縣裡念的,那時候紅旗公社可沒初中,每也周六下午放學後,他都會領著妹妹菊花從縣一中走回家裡,然後周日下午再匆匆回學校。
沿著坑坑窪窪的小道往第七生產隊走,宋衛軍走得不緊不慢的,可仔細看時,還是能發現他眼底裡偶爾閃過的一陣心虛。
說是近鄉情怯也好,或者乾脆就說他這是乾了壞事覺得心裡沒底,隨著離自家越來越近,他就越是緊張,大冬天的愣是手心直冒汗。
終於,到家了。
冬天是農閒時分,一般沒啥事兒的話,多半人還是選擇在家裡窩著。加上宋衛軍坐車到縣裡時,已經是下午了,再走回生產隊,這會兒就是臨近傍晚時分了。
全家都在。
當然也包括趙紅英。
宋衛軍站在家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推開了院門。堂屋和東西屋都有人聲,就連院子裡也有仨孩子在蹦蹦跳跳的堆雪人。
兩男一女,三個裹著棉衣的小蘿卜頭正仰著頭看向他。
宋衛軍當然不認識這仨,看年紀就知道這倆都是在他離家參軍之後出生的。事實上他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大哥家的強子,以及二哥家的大偉,不過據他推測,就算那倆小子,估計也已經認不出他了。
他不認識仨孩子,仨孩子反過來也不認識他。
作為帶頭大哥的毛頭這會兒正眯著眼睛上下來打量著來人。
一身的綠軍裝,外頭還罩了一件厚實的軍大衣,頭上戴著軍帽,腳上蹬著綠膠鞋,連身後的大包都是軍綠色的…
沒等毛頭開口,喜寶和臭蛋同時炸了。
“媽!媽!壞人來抓臭蛋了,媽!”
“奶,家裡來人了,奶你快來了!”
一個叫媽,一個叫奶,倒是叫宋衛軍猜到了那唯一一個小姑娘是誰。誰叫他親媽自打小侄女喜寶出生後,回回寫信三句不離喜寶呢?雖然沒見過真人,可瞅著這年歲和樣貌,以及遇到事兒就找奶的畫風…
應該是喜寶沒錯了。
不過,宋衛軍顯然沒能找到機會跟小侄女相認,因為聽到聲音不對的趙紅英一把推開推開了堂屋的門,就這樣跟心心念念記掛了許久的四兒子來了個麵對麵。
——就是一個站在堂屋門口,一個被堵在了院門口。
“宋!衛!軍!”
趙紅英眼眶一熱,一時間心裡湧上萬千思緒,化成動作就是殺氣騰騰的衝了出去,嚇得宋衛軍立刻討饒。
“媽,我錯了,你彆生氣,要打要罵都由著你,反正這回我能在家裡待到年後,有的是時間讓你教訓我…”宋衛軍隻覺得,自己謝絕了戰友送他回家的好意真的是太對了,不然要是叫彆人看到他這慫樣,往後還怎麼收拾那幫渾小子?
“能待到年後?”趙紅英被這個消息震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回過神來了,“那我就收拾你到年後!!”
“宋衛軍,你心裡還有這個家嗎?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媽嗎?一跑就是那麼多年,知道給宋衛民那蠢貨寫信,你咋就不知道給我寫封信?光知道彙錢有啥用?倒是給家裡報個平安啊!”
“你說,這大半年快一年光景了,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為啥不給我回信,為啥?!”
“…”
等老宋家其他人跑出來一看,宋衛軍已經被訓得跟個鵪鶉一樣,站在原地縮著腦袋束著雙手,任由親媽把他噴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在趙紅英氣出眼淚時,徹徹底底的慌了神。
“媽,媽!你聽我解釋!”
解釋是必須的,不過在此之前,好歹先叫人進屋呢,把身子暖和起來後,想咋算賬不成呢?
老宋頭親自過來勸老妻,要說不激動是假的,看到許久沒見的小兒子,連老宋頭都忍不住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不過還是想著先叫人進屋烤烤火再說。
喜寶雖然不明白前因後果,可她也是知道宋衛軍的。跟趙紅英每回寫信必提喜寶一樣,她在喜寶麵前也時常提到能耐的四叔,基本上從小到大每晚的睡前故事,都是關於四叔的…
一聽說這個軍人打扮的人是傳說中的四叔宋衛軍後,喜寶立馬幫著勸:“奶,讓四叔進屋吧!”
毛頭也跟上:“奶你彆生氣了,你早先不是一直惦記著四叔嗎?現在人不是來了?”
臭蛋壓根就沒往前頭湊,他一臉怕怕的躲在張秀禾身後,拽著衣角小聲的問:“媽,他是誰啊?他是不是要把我抱走啊?”
還有宋衛國幾個激動的上前拍弟弟的肩膀,大老爺們眼圈也跟著紅了。
亂糟糟的認親外加勸說後,宋衛軍最終還是進了堂屋,並且喝上了喜寶送上來的紅糖水。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喜寶手裡那個搪瓷缸子裝了啥,瞅著小侄女黑亮的大眼睛,他倒真沒客氣,仰頭喝了一大口,砸吧砸嘴,覺得無論是溫度還是甜度都特彆對胃口,真不賴。
這檔口,趙紅英也終於收拾好了心情,沉著臉在宋衛軍身邊坐下:“現在你可以說了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不能說出個花來!”
“媽,我執行任務的時候受了點兒傷,在軍區醫院住了半年,不過現在全好了,真的!”宋衛軍儘可能表現出一副真誠的模樣來,可惜他說第一句話時,趙紅英已經忍不住紅了眼圈。
再堅強她也是個當媽的,這當媽的最怕的不就是自個兒的孩子出事嗎?宋衛軍離家多年,趙紅英最擔心的就是他了,生怕他照顧不好自己生了病,又怕他執行危險任務受了傷。
如今一聽這話,她立馬就明白了:“要我看,是你這回受傷重了,瞞不住了,才想到回家的吧?以前呢?受過傷沒有?生過病沒有?你說,老實說!”
肯定是有的。
宋衛軍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他是軍人,還是隸屬於特種部隊的,彆說執行任務了,就是訓練的時候也不知道受過多少次傷。至於生病,大病沒有小病逃不了,特訓時間久了,這些事情根本無法避免。他還記得入伍頭兩年,光是夏天中暑就有好幾次,有一次冬天在雪地裡趴了大半天,回宿舍後,當天晚上就發燒到四十度…
問題是,這些話不能說啊!
事實上也不用說了,他一停頓一心虛,趙紅英就立刻懂了。
“那個…媽,我有話跟你說。”不得已,宋衛軍隻能祭出底牌。他本來還打算在家待幾天後,看準了時機再跟
他媽說的。瞧著眼下這陣勢,還是乾脆早說早了事吧,不然回頭他媽還得再炸一回。
不過他也沒明白,就算立刻說,他媽一樣得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