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除了臭蛋。
臭蛋跟他媽打完了招呼,就循著香味跑去了灶間,一看到正在炒菜的喜寶和生火的毛頭,他突然就想起來了,又跑出來找趙建設:“我的獎品呢?為啥跑了第一名不給我獎品?”
“幾個本子鉛筆有啥稀罕的?”趙建設隨口說道,緊接著就看到臭蛋瞬間垮下臉來,委屈得好像被全世界欺負了一樣,他趕緊改口,“獎品有,我明個兒拿給你。”
“給我哥哥姐姐。”臭蛋頓了頓,又特地強調,“哥哥,隻能給毛頭,姐姐,誰都可以拿。”
這話的意思是,隻排除了強子和大偉。
強子怨念的看著臭蛋,這就是他最喜歡的弟弟啊!所以說,弟弟什麼的,全是捅刀子的,就沒一個是好東西。殊不知,臭蛋要是真的把筆和本子給了他,不是更紮心嗎?
趙建設打發臭蛋邊兒玩兒去,自個兒則去跟他姑講今個兒的事情,大概的講述了一遍後,他強調:“今天太晚了,明個兒一早,上頭的領導會去公社那頭,到時候我把人家領到你們這兒來。對了,明天你們全家都不用上工,孩子們也不用去上學,好好聚一聚,回頭等臭蛋出門了,怕是就跟衛軍那樣,一年能回來一趟就不錯了。”
這個意外至極的消息,砸得全家人都暈暈乎乎的,及至趙建設推著自行車出了院門,還是沒人回過神來。
而這時,春梅和春芳已經端著飯菜過來,並得意的宣布,她倆打下手都很順利,而且真的有幫上忙。
可這會兒,誰也沒空關注她們,起碼張秀禾完全沒這個心思了,隻三兩步的走到堂屋門口,喚過臭蛋一把摟在懷裡,滿臉的不舍。
“臭蛋才多大啊,這就叫他離開家?去那個什麼,省裡的訓練基地?那是什麼東西啊,我連縣城都沒去過,咋這麼丁點兒大的孩子就要送到省城去了?他啥都不會,到時候日子咋過呢?”張秀禾心疼得不得了,雖說臭蛋不是她生的,可人心都是肉長的,養了那麼多年,早就生出了感情來。更彆提,臭蛋是她所有孩子裡頭年歲最小的一個,這當媽的,本來就難免偏疼小的,他還特彆黏人,叫她更舍不得了。
臭蛋壓根就沒聽明白這話裡的意思,最多也就聽懂了第一句:“我長大了,都念六年了,早就長大了。媽,你等我再大一點兒,就能賺錢孝敬媽了,跟四叔一樣!”
張秀禾見他這麼一副天真的模樣,是又好笑又心疼:“你四叔離家時都十八了,你多大?唉…”就算是當初小叔子離家,她婆婆不也念叨了好幾年?
這時,老宋頭發話了。
“聽建設的意思,這是上麵領導的決定,他們能看上咱們家臭蛋,也是臭蛋的福氣。不是說了,這是為國爭光嗎?想想咱們的好日子,都是老首長給的,現在需要咱們付出一些,難道你們不肯?”
“肯肯。”宋衛國的覺悟一貫很高,畢竟他這些年始終被趙建設摧殘著,那些紅寶書、紅頭文件,他是倒背如流。當下,他走過去拉開張秀禾,打算先勸幾句。
張秀禾沒了言語,她當然知道這是個好事兒,就是心裡過不去。
好在,老宋頭也沒為難她,就說:“先吃飯吧,不是說明天才來人嗎?吃完飯,有的是時間慢慢商量。”
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開導勸解來得更實在些。
這年頭,人們的覺悟普遍都很高,既然上頭需要了,他們又能做到,就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所以,晚飯後,宋衛國拉著媳婦兒說了好一通話,總算是把她勸服了,還叮囑她,明個兒領導過來時,不能給人拉臉子看。
張秀禾哪裡敢,如果說,拉臉子能夠不讓臭蛋離家,那是沒問題的。可眼下看來,臭蛋注定要離家了,她討好那幫子領導還來不及呢,咋敢得罪人家?
尋思了一會兒,張秀禾就喚來了兩個閨女,母女仨一起翻箱倒櫃的收拾東西。現在天氣還熱得很,可要是真走了,怕是一時半會兒的回不了家,那秋冬的衣裳也得幫著準備好,還有她壓箱底的錢,留下幾個孩子下學期的學費,其他的她都掏了出來,拿手帕包好,打算都給臭蛋帶上。
東屋那頭忙著收拾東西,堂屋這邊也不消停,毛頭和喜寶終於弄明白了事情經過,拉著臭蛋上看下看,好像咋樣都看不夠。
臭蛋被哥哥姐姐看得毛骨悚然,他的智力其實是沒有問題的,尤其隨著年歲的增長,也開始學會動腦子想事兒。可他記性不好,剛被自己即將離家的消息給鎮住了,這會兒被哥哥姐姐一打岔,又給忘了,隻好奇的問:“你們看著我乾啥?”
“多看幾眼,往後就看不到你了。”毛頭隨口應道。
然後,他就被揍了,被趙紅英一巴掌拍在後腦勺:“會說話嗎?不會就閉嘴!”
毛頭摸了摸後腦勺:“就算我記得他的樣子,往後他還能記得我不?上回,爸去公社忙了一陣子,起早貪黑的,臭蛋有大半個月沒見著人,他就把爸給忘了。這要是真的去省城裡了,要不了幾個月,他能把咱們全家人都忘了。”
“不會!”臭蛋急了,“我記得媽!”
敢情你就記得你媽?
一聽這話,趙紅英也頭疼了,不過想著記得他媽也好,隻要記著一個,回頭介紹起來也容易。再一想,她就擔心上了:“你真能記得你媽?現在是記得,回頭呢?兩三個月,半年一年,三年五載…哎喲,乾脆你明個兒去一趟縣裡吧,去那個啥照相館,拍個照。”
“我要媽。”
“對對,就是跟你媽拍個照,我才不稀罕你記得。”趙紅英扭頭叮囑宋衛國,“你媳婦兒從沒去過縣裡,你明個兒陪她去一趟。記得,彆拍那種全身照,就拍腦袋。知道了吧?拍個大腦袋,臉大一些,好叫臭蛋認得方便。隻要他還能認媽,就是咱老宋家的孫子。”
不然,指不定過幾年,就成彆人家的孩子了。
想起頭些年發生的慘案,趙紅英覺得這是很有必要的,畢竟那年,袁弟來也不過躲在屋裡三四個月沒出門,哪怕臭蛋現在大了,不像小時候那麼好哄了,可要是三五年沒見麵呢?
“成,我明個兒帶他們娘倆去,正好再給臭蛋買點兒東西帶上,出門在外,多帶點兒東西總是好的。”宋衛國點頭答應了。
事兒就這麼定了下來,到晚上臨睡覺前,張秀禾已經整理出兩個大包袱來,一聽說明個兒要去縣裡,也顧不得省錢了,忙一口答應。畢竟,就臭蛋這記性,叫他帶上錢是以防萬一,不過最好還是乾脆換成東西,不然他恐怕連自個兒身上有錢都能給忘了。
這天晚上,張秀禾一宿都沒睡好,要不是惦記著明個兒還有的忙,她能直接摟著臭蛋哭一宿。
等第二天上午,趙建設就領著一幫子人來到了老宋家。
因為他提前叮囑過了,老宋家的人都還挺端得住的,再說了,人家隻是來支會
一聲的,如果家裡人反對,再幫著勸一勸,並不會嫌棄老宋家是鄉下人。相反,來的人都挺和氣的,一聽說宋家人支持臭蛋為國爭光,立馬讚揚他們覺悟高,並許諾一定會好好照顧孩子,畢竟這麼好的苗子是真的不多見。
不過,趙紅英還是把醜話說在了前頭:“我這孫子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他人笨,記性還特彆差,跟他說話,他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你們彆怪他,他不是故意的。要是回頭覺得他不好帶,記得再給我送來,不然我叫建設去接也成。”
趙建設:……我就知道姑你會這麼說。
來人都笑開了,打頭的那個中年人,格外和氣的勸道:“宋老太您放心,這些事兒趙大隊長都跟咱們說過了。不過沒關係,國家現在非常缺運動員,我看宋濤的條件很好,哪怕沒有經過任何訓練,都比咱們體育基地那邊的孩子更出色。至於他的學習,那邊有專業的老師負責功課,當然功課不好也沒關係,行行出狀元,不一定非要靠讀書出頭的。”
聽人家這麼一說,趙紅英終於放心了,就提了昨個兒家裡人商量好的事兒。
那些人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以往把人家孩子帶走時,都會同意對方的一些要求,一聽說老宋家隻是要求人家孩子跟家裡人拍個照,當下拍著胸口答應下來,又問:“除了這個,你們還有其他要求嗎?”
要求?趙紅英眨了眨眼睛:“就是不行給我退回來,孩子是傻了點兒,可也是
咱們家的孩子。”
“您放心,這點您大可以放心。”
兩邊都有心談妥,倒是真沒有發生任何矛盾。等要出門時,張秀禾牽著臭蛋的手,宋衛國拎上了兩個大包裹,同行的還有趙建設以及那些上頭的領導們。
宋家人就跟當年送宋衛軍離家一般,齊刷刷的站在院門口,目送一行人遠去。
等人都走得沒影兒了,喜寶才哭著把頭埋進趙紅英的懷裡:“奶,我會想臭蛋的,我現在就開始想他了。”
毛頭也兩眼通紅,卻倔強的沒有流眼淚:“沒事的,等咱們長大了,他不來找咱們,我去找他!再說了,咱們也可以寫信啊,就像給四叔寫信一樣。”
喜寶突然停了哭聲,滿臉眼淚的回頭看毛頭:“可臭蛋他不認識字啊,咋寫信呢?”
全家人:……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然而,就算有著再多的不舍,臭蛋還是離家了。據宋衛國回來說,臭蛋在車站那頭,哭著拽住他媽的衣角,說啥都不願意走,可最終他還是放了手。
“為啥啊?”趙紅英好奇的問,她之所以特地不去縣裡,就是怕到時候不好收場,結果臭蛋居然難得的那麼聽話?
宋衛國看了看全家好奇的眼神,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因為有個領導哄他說,去了省裡給他發工資,這樣他就能好好孝順他媽了。”
“然後他就相信了?”趙紅英目瞪口呆,“這不是哄孩子玩嗎?誰家學校是白吃白住,不用交學費,還能拿錢的?還好,臭蛋不記事,回頭就該忘了。”
體育訓練基地啥的,鄉下地頭的人是真的不清楚,不過聽白天那人的話,有宿舍住,有一天三頓白米飯吃,還能免費念書,最多就是每天多跑幾趟。趙紅英覺得,這不就是學校嗎?
宋衛國也覺得那些人瞎糊弄孩子,不過人家到底是領導,他也不好說啥,隻含糊的點了點頭:“我叫大隊長幫我留心點,起碼也得給我個地址,往後也能給他寄點兒衣服鞋子啥的。”
頓了頓,宋衛國衝著聽得格外認真的小侄女喜寶說:“寶啊,你去東屋那頭,勸勸你大媽,她還哭著呢。”
喜寶立馬起身,還不忘把毛頭一並拽上:“我這就去。”
隨著臭蛋的離開,老宋家一度氣氛有些低迷。不過,到底孩子們多,不出半個月,就徹底恢複了正常,隻是盼著那頭能儘快寄個信啥的,哪怕臭蛋不會寫字,總有會寫字的人吧?
而這期間,最沉默寡言的人並不是張秀禾,卻是袁弟來。
至始至終她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既沒提舍不得臭蛋,也不說給臭蛋準備點兒啥,完完全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還是宋衛民忍不住了,等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後,問她要不要準備些啥,回頭好跟大房那頭一並寄過去。
袁弟來仍然沉默以對。
興許,在她的心裡,臭蛋早就不是她的兒子了。再說了,就臭蛋那性子,離開家那麼長時間,鐵定啥都忘了,又何必再費那些心思呢?
…
轉眼,臭蛋離家已經有一個半月了。
生產隊又再一次進入了農忙之際,而幾個正在念書的孩子們,也都開始準備起期末考試了。尤其是喜寶和毛頭,春麗早先就問過他們學校的老師了,初中能否對鄉下招生,得到的答案是,能,可需要入學考試。入學考試就定在隊上小學期末考試的三天後,考過就上縣一中的附屬初中,考不過就去公社初中。所以,原本就很認真的喜寶和毛頭,愈發的用功苦讀了。
也就在期末考試的前一天,趙建設急急的來到了老宋家。
趙紅英聽到他的聲兒,掐著手指頭一算:“衛軍的彙款單到了?你說你急個啥,正農忙呢,我還能丟下地裡的一攤事兒往縣裡取錢去?橫豎沒人搶,擱著,過陣子再去。”
“這要是衛軍的,我急個啥。”趙建設從衣兜裡摸出了彙款單,卻不是往日的一張,而是疊在一起的兩張。
詫異的接了過來,趙紅英低頭一看,嗯,不認識。
“毛頭!”
“彆耽擱孩子學習,我告訴你。”趙建設指著上頭那張,“頭一張是衛軍寄來的,一百零九塊二毛五分錢。後頭那張是臭蛋寄來的,十一塊八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