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抱歉。”
又是兩種聲線一並出現,同樣乾巴巴,同樣帶著遲疑。
謝星搖脫口而出:“你為何要向我——”
哦,這人剛拿小刀嚇唬她來著,那沒事兒了。
晏寒來亦是斂眉。
他以為自己摸清了謝星搖的性子,巧舌如簧、絕不吃虧,無論如何,不會折下自己的麵子說對不起。
想不明白。
亦是此刻,眼前的少女眨動雙眼,長睫如鴉羽翩飛,淌出清淺笑意。
“我當時真沒想那麼多,就想把你救上來,因此多有冒犯。”
謝星搖輕咳一下,語氣正經:“晏公子,我這裡有個小小的問題,能不能問問你?”
或許她並非冷血之輩,想來也是,如若當真心狠,怎會在白家的廢墟裡對一群怨靈說那麼多廢話,隻為將他們超度。
晏寒來神情稍有緩和,繼續幫她把衣物烘乾:“說。”
“就是,”謝星搖壓低聲音,好奇眨眨眼,“你方才那是,生病了?”
晏寒來含糊其辭:“算是。”
這根本不算是個有誠意的答案。
他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聽謝星搖毫不猶豫道:“你若不想說,那我換個問題。”
這人有個優點,從不刨根問底,探尋旁人的秘密。
少年的神色緩和些許,聽她沉默一會兒,輕輕出聲:“就是,那個,晏公子,我順毛的手法怎麼樣?從前在家的時候,我經常摸貓貓狗狗……隻可惜它們沒辦法告訴我感受。”
晏寒來:……
晏寒來沉沉盯著她,半晌沒說話。
這隻狐狸閉口不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答案,琢磨著正要出聲,忽地睜大雙眼。
謝星搖:“燙燙燙燙燙——晏寒來,你公報私仇!”
*
晏寒來這廝居心不良,使用禦暖術時故意抬高溫度,把她灼得一個激靈。
好在他掌握了分寸,升溫隻是短短一瞬,熱度也在可接受範圍,謝星搖叫得厲害,其實一點兒傷沒受,隻想嚇唬嚇唬他。
晏寒來的咒術比她精進許多,不消太久,紗裙便被祛儘了水漬。兩人結伴下山時,已然日薄西山。
傍晚時分,正好吃晚飯。
月梵與溫泊雪在房中等候多時,見他倆回來喜笑顏開,一行人收整一番,決定前往連喜鎮最大的酒樓。
抵達酒樓再仰頭去看,太陽早就不知去了何處。
“諸位便是淩霄山來的小道長吧。”
立在門邊的小廝眼力上佳,一見他們,立馬咧嘴露出一個笑:“我記得小道長們訂了廂房——請隨我來。”
月梵悄悄傳音入密:“古代的服務員態度這麼好嗎?”
“這是家有名的酒樓,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紀,應該相當於星級酒店。”
謝星搖耐心解答:“而且我們解決江家的妖魔鬼怪,救了不少無辜百姓,名聲不錯——訂廂房時需要報出身份,老板娘聽見我的名字,當即為我們留了最好的廂房。”
居然是傳說中的貴賓待遇,降妖除魔還有這好處。
月梵點頭,若有所思。
酒樓不大,勝在精致典雅。
他們跟著小廝行在長廊上,兩邊是紅木築成的高牆,四下雕梁畫柱雲紋飛舞,燭火輕搖,蕩開陣陣漣漪。
酒香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耳邊則是不知從何而來的笙歌舞樂,偶有夜風吹拂,掀起兩側暗紅色的紗簾,光影斑駁,美輪美奐。
他們的廂房在酒樓最高處。房門打開的瞬間,謝星搖感受到月梵與溫泊雪皆是眼前一亮。
“說老實話,”月梵努力保持聖女風姿,繼續傳音,“這是我吃過最豪華的飯店。”
溫泊雪身為逐夢演藝圈的小演員,早就見多了諸如此類的應酬,這會兒把注意力一股腦集中在桌上的飯前點心,仍是看得兩眼放光:“餓……飯……”
小廝笑道:“道長們請落座。飯菜會陸續上齊,在那之前,不如吃些點心壓壓肚子。”
謝星搖禮貌點頭:“多謝。”
“哪裡,應該是我向諸位道謝才對。”
小廝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被抓進江府的那些人裡,有與我相依為命的兄長。聽他說,江府的妖魔殺人無數,最愛用活人血肉增長修為,倘若不是道長們,我今生再沒辦法同他相見了。”
溫泊雪不好意思,一聲不吭紅了耳根。
月梵平日裡那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居然也手足無措摸了摸後腦勺:“不用不用,這是我們職責所在。那個……舉手之勞罷了。”
小廝感激笑笑,很快離開廂房籌備吃食。謝星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因是側著身子,抬頭便能望見窗外的長街。
她之前過得提心吊膽,沒有心情欣賞這無邊景象,如今看來,古時的夜晚比影視劇裡更加熱鬨,也更流光溢彩。
夜色仿佛是從四麵八方長出來,悄無聲息又無處不在,長街漫漫,恍如一條被墨水浸透的長弧。
街燈長明,照亮鱗次櫛比的房屋,也照亮不停吆喝的商販、你追我趕的孩童,以及一整條街的人潮如織。
無比真實的修真界,在此刻無比貼近地,在她眼前鋪陳而開。
“好漂亮。”
月梵湊上前來,由衷感慨:“比遊戲建模真實多了。”
謝星搖笑:“這裡就是現實呀,我們就在修真界嘛。”
月梵揚揚下巴:“要是再來幾個大帥哥就好了,清冷師尊霸道師兄病嬌師弟,古風乙女遊戲,當下最火——我當時怎麼就玩了《卡卡跑丁車》,而不是《合歡宗養魚手冊》呢?聽說想攻略誰就攻略誰,還能嗯哼嗯哼那啥啥。”
兩個女孩嘰嘰喳喳講悄悄話,溫泊雪看看身邊的晏寒來:“晏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晏寒來揚唇,眼中不見笑意:“無礙。不過是今日前往醫館後山,遇見隻叫人心煩的貓。”
謝星搖本在歡歡喜喜討論合歡宗海王的養魚手冊,雖然無心去聽他們二人的交談,耳邊卻被夜風攜來幾縷餘音,當即抿唇住了口,飛快瞧他一眼。
“貓?”
溫泊雪哪裡知道其中深意,好奇道:“晏公子討厭貓?”
“倒也不是。”
晏寒來生有一雙狹長鳳眼,而今似笑非笑微微彎起,本應是張精致的美人圖,奈何沾染了冷意,顯出生人勿近的距離感:“那貓總跟在我身後,擾了清淨。”
謝星搖惡狠狠咬了口點心。
後山自始至終沒出現過一隻貓,晏寒來哪是在抱怨貓咪,分明在指桑罵槐,陰陽怪氣地諷刺她。
“貓?”
溫泊雪恍然大悟,和善笑笑:“晏公子,這你就不懂了。山裡的動物一向怕人,野貓尤其膽小,若是遇見有人經過,往往會頭也不回地跑開。那隻貓跟著你,定是因為喜歡你、想和你更接近。”
晏寒來一口茶嗆在喉嚨裡,蹙眉輕咳幾聲。
謝星搖當場炸毛:“誰、誰喜歡他?”
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瞥見溫泊雪困惑的眼神,正色繼續道:“也許那隻貓恰好和他同路,或是許久沒見到陌生人,一時覺得新鮮——我在山裡的時候,也見到過一隻特彆黏人的狐狸。”
四下安靜一瞬,晏寒來麵無表情抬起視線,與她的目光在半空冷冷交彙。
謝星搖挑釁揚眉。
她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晏寒來既然開了個頭,她不介意來場反擊:“白狐狸,尾巴有紅色暗紋,可能受了寒,一直往我懷裡鑽。”
“狐狸?”
月梵滿眼羨慕:“我還從沒見過真正的狐狸呢。它多大,長得可不可愛,抱起來舒服嗎?”
晏寒來神色不善,極不耐煩地彆開臉去,猛然喝下一大口茶。
“應該有這麼大,特彆可愛,而且——”
“謝姑娘。”
謝星搖一句話沒完,冷不丁被人倏然打斷,一抬眼,晏寒來正似笑非笑盯著她瞧。
少年停頓須臾,開口時的語氣懶散而平靜:“這盤八錦薈萃乃是地方名菜,莫要隻顧談話忘記吃食,否則菜色冷去,味道便大打折扣了。”
這是讓她停止講話的意思,對於晏寒來而言,算是一種妥協與認輸。
謝星搖向他得意洋洋勾了勾唇邊:“多謝晏公子。”
月梵興衝衝攪局:“等等等等,那狐狸呢?”
“我抱了抱它,然後它就跑了,手感跟貓貓狗狗差不多,沒什麼特彆的。”
晏寒來既然有了妥協,她便大發善心,飛快略過這個話題,往月梵碗裡夾去一塊肉:“來來來,先吃這個。”
在他們閒談的間隙,桌上菜品一樣樣接連上齊。
謝星搖做人很講原則,不會輕易拂人麵子、揭人老底,雖知晏寒來是在讓她閉嘴,也還是循著他的話伸出筷子,夾起一些八錦薈萃。
這是盤燉菜,以靈牛的牛肉為主料,雪蓮子、沉珂草、燈籠果等等為輔料,光是原材料就價格不菲,再加上製作工藝複雜,理所當然成了本地招牌菜。
她混著一些米飯,一並送入口中。
燉菜裡自有濃鬱湯汁,濃湯將牛肉與配菜裹得滿滿當當,也在同時沁入米飯之中。
牛肉被燉得軟爛十足,因是靈氣滋養出來的獸類,肉質口感皆是上佳;米飯粒粒分明、顆顆飽滿,咬下時湯汁溢出,既有肉香,也有各種配菜的酸鹹微辣。
倘若一個人成天都在吃吃喝喝,那她臉上會出現什麼。
——止不住的笑容。
謝星搖操了這麼多天的心,不久前甚至經曆過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戰,直到此刻,心中終於被踏踏實實的幸福感團團圍住。
搭配這裡麵的湯汁,她能乾掉五大碗飯。
晏寒來睨見她因食物而彎彎的眉眼,毫不掩飾眼中嫌棄,扯了扯嘴角。
嫌棄又怎樣,吃東西不是為了給誰看,她偏偏就要暴風吸入。
謝星搖朝他做個鬼臉,夾菜動作沒停。
“我下淩霄山的時候,也見過幾隻狐狸。”
溫泊雪吞下嘴裡的獸肉,兜兜轉轉,居然把話題又扯了回來:“是在山腳下的靈獸鋪子裡,我試著摸了摸,手感的確很好。”
靈獸。
作為靈獸的狐狸與晏寒來皆乃狐族,身份卻是大大不同。
靈獸雖有神智,然而無法化形成人,智力水平亦遠遠不及人族,因而被劃分為“獸”;晏寒來屬於靈狐,先天開了識海,能隨心所欲變為人形,故而被稱為“妖”。
“真的?”
月梵來了興趣:“小狐狸是不是軟軟的溫溫的熱熱的,看上去像團雪白毛球球?你摸它的時候,它會搖尾巴嗎?”
謝星搖細細回憶一下,的確是溫溫軟軟,當晏寒來搖尾巴的時候——
她想著不由噗嗤一笑,目光不動聲色動了動,與晏寒來短暫相交。
他耳朵居然紅了一點點,眼神則是一如既往凶巴巴,帶著幾分警告的意思。
她的這聲笑意味不明,晏寒來聽罷心中煩悶,當即傳音入密,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譏諷道:“謝姑娘想得很開心?”
謝星搖毫不猶豫,笑意更深:“是挺開心的,畢竟多可愛呀。”
眼見對方氣到耳根更紅,她佯裝無辜地揚起眉梢:“我在想山腳那家靈獸鋪子,裡麵貓貓狗狗小鴨子小鵝都特彆乖——你以為我在想什麼?”
看來這局又是她贏,晏寒來注定無言以對、落得下風。
謝星搖抿唇笑笑,後背倚上木椅,尾音稍稍抬高:“想你呀?”
她的聲線清淩乾淨,帶著少女獨有的嬌憨與清脆,而今噙了笑說出來,尾音如同翹起的尾巴。
晏寒來眸光冷冽,側過視線不再看她。
“它們有點排斥,不情願讓我摸。”
另一邊的溫泊雪還在叭叭:“我聽店主說了,狐狸是不怎麼親近人的,要想碰它,必須慢慢同它培養信任。”
謝星搖功成身退,一言不發繼續大吃特吃,聽他頗為感慨地補充道:“如果一隻狐狸心甘情願讓你撫摸全身,那就說明,它全身心信任和喜歡你了。”
謝星搖一口飯噎在喉嚨裡。
晏寒來欲言又止,煩躁不堪垂下眼睫。
“這麼難搞定。”
月梵看她一眼,滿目羨慕:“後山那隻狐狸願意主動親近你,一定對你很是中意。”
聽他們嘰嘰喳喳侃大山是一回事,話題主人公忽然落到自己頭上,那就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回事了。
謝星搖要臉,毫不猶豫當即否認:“沒有沒有,巧合而已,它當時覺得冷,我抱一抱罷了。”
月梵眯著雙眼笑,懶洋洋靠在木椅之上,生有一張出塵絕世的臉,眉目間卻是媚態橫生,叫人挪不開眼:“你這話怎麼像是渣女發言,抱一抱不負責,小狐狸要是聽見,說不定會傷心哦。”
失策,大失策。
原本是她和晏寒來互相挖坑,沒成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挖著挖著,兩人一起落進了更大的坑裡。
謝星搖沉默無言,暗暗腹誹。
傷心個毛線球球,他隻會恨不得同她一刀兩斷。
全場最老實的溫泊雪老實一笑,老實科普:“狐狸在這方麵其實很講究的。我聽說野生狐狸不會讓人輕易觸碰,隻有全心全意托付之人,才有資格撫摸它們的皮毛。”
謝星搖竭力保持冷靜,手中木筷微微顫抖。
難怪當時被她抱起來,晏寒來會有那麼大反應。
不知者無罪,更何況那會兒情況特殊,她屬於救人心切。
所以她絕對不能心慌。
月梵恍然大悟:“早就聽說馴養靈獸很難,沒想到這麼講究。聽你這麼說,倘若擅自去摸野生狐狸的毛,豈不就和采花賊非禮女孩一樣?”
她說罷扭頭,拍拍謝星搖肩頭:“你不算,畢竟是狐狸自己找上來的,你們屬於兩情相悅——它能一直往你懷裡鑽,那得有多喜歡啊!”
謝星搖:……
兩情相悅,暴擊中的暴擊。在二人共沉淪的此時此刻,她已經不敢抬頭去看晏寒來的表情。
溫泊雪略有惆悵,皺起雋秀的眉:“小狐狸中意謝師妹,晏公子也很受那隻貓咪喜歡,我就不行了,從小到大總被動物討厭。”
謝星搖:……
沒有貓咪,彆提貓咪,讓貓咪獨自美麗,謝謝。
她如芒刺背如坐針氈如鯁在喉,悄悄抬眼,看一看不遠處的晏寒來。
很好,這人正低著腦袋默默扒飯,姿勢與她如出一轍,許是察覺了這道視線,少年瞭起眼皮。
兩人幽幽對視,又同時把目光移開。
她心裡亂糟糟,像是堵著一口氣出不來,用力咬了口軟糯的桃子酥,對著晏寒來傳音入密:
“亂講話,都怪你。”
“最初向他們二人提及那隻狐狸,你可不是這副表情。”
少年冷笑:“謝姑娘最好謹言慎行,否則若是同我這種人扯上關係,便是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謝星搖麵色不改,腦子裡迅速搜索反義詞,習慣性懟他:“晏公子說得篤定,怎就知道不是心甘情願呢?”
……啊。
稍等一下。
誰會心甘情願啊。
一句話落地,晏寒來怔住,她本人也傻掉。
晏寒來欲言又止,想說的話全都堵在喉嚨,半晌喉結上下微動,默然移開視線,傳來最後一道音。
比起之前,這聲音小了許多:“有空補補腦子,少說話,多讀書。”
耳後湧起一丁點兒古怪的熱,謝星搖拿手背貼貼側臉,當作方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默默低下頭去,正襟危坐繼續用餐。
倒大黴。
下意識唱反調,唱著唱著,把自己給唱進去了。
……喪歌吧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