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搖從沒見過這樣的長輩,先是一愣,很快回以一個心領神會的笑。
一個對視的間隙,另一邊的月梵緩聲開口:“意水長老,第一塊仙骨的位置在何處?”
“北州。”
意水真人屈指,輕扣一下石桌:“北州乃極寒之地,一年四季處處風雪,你們此番前去,莫要著涼才好。”
“我們已是築基期的修為,怎會著涼。”
謝星搖笑:“隻希望不要遇到什麼難纏的妖魔鬼怪才好。”
她說話本是下意識,提及那“難纏的妖魔鬼怪”,雙眼不由自主悄悄一動,迅速瞧了瞧身邊的晏寒來。
全怪狐狸敏銳的感知力。
這道視線被他一瞬發現,少年沉默著垂下眼睫,目光與她冷然相撞。
謝星搖麵不改色,甚至努力試圖挺直脊背,從而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心虛。
“為師聽過自連喜鎮傳來的消息,你們都表現得十分出色。”
意水真人溫聲道:“此次前往北州,即便沒有我和嘯行,也一定能順利取回仙骨——咦。”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沉默須臾,很快再度響起:“晏小公子怎麼從不夾菜,是不合口味麼?”
被毫無征兆喚出姓氏,晏寒來的動作明顯一僵。
“若是不喜吃辣,不妨嘗嘗這個。”
老頭往他碗中夾去一塊藕夾:“清淡口味,還挺香。年輕人想長個子,就得多吃些東西,辟穀丹固然能填飽肚子,可它哪能比得上五穀雜糧?”
晏寒來張張口,欲言又止,神情複雜。
他從小養成了刻薄毒舌的性子,懟起人來毫不留情——
但和謝星搖一樣,他應該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熱情的長輩。
麵對白胡子老爺爺的關照,他總不可能習慣性說一聲“真煩”。
謝星搖眼睜睜看著他抿起薄唇,半晌夾起藕夾,彆彆扭扭道了聲多謝。
謝星搖沒忍住笑:“噗咳。”
晏寒來坐在她身邊,兩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她觀察力不弱,早就發現這人吃不了辣,一塊水煮肉片入口,耳朵能被辣到泛紅。
偏偏他倆麵前擺的就是水煮肉,許是覺得拘束,晏寒來從不把筷子伸長,去彆處夾菜。
於是要麼吃白米飯,要麼被辣得直皺眉頭,奈何就是一句話不說。
“不過話說回來,”意水真人不愧為修真界好家長,見他乖乖吃下藕夾,仍覺得不夠,“晏公子,為何有點兒不大高興?”
謝星搖心中暗哼一聲。
這哪是不高興,分明是不願同他們一夥人拉近距離,自始至終把自己隔離在外,冷漠又疏離。
之前在醫館聽他們商業互吹時也是,如今晏寒來聽著意水真人把徒弟們誇了個遍,心裡不知在怎樣笑話他們這群小築基。
金丹修為了不起啊。
晏寒來不習慣如此的盛情,周身氣焰悄然消退一些,正欲開口,卻被另一道女音驟然打斷。
“師父,晏公子也在除妖時出了力,你隻誇我們,他自然覺得失落。”
青衣少年猝然抬眸,同謝星搖四目相對。
她定然看出了他眼中的冷意,神色卻是不改,甚至多出一分挑釁:“晏公子,一定也想被誇一誇。”
胡說八道。
晏寒來下意識想要回懟,對方卻不給分毫機會。
謝星搖緊接上句話:“小晏公子是個寶,身法如神道行高。”
晏寒來:……
說真的,他有點兒想捏碎什麼東西的衝動。
偏生她說得一氣嗬成、歡歡快快,說完甚至伸出右手,朝另外幾人那邊做出“下一個”的手勢。
月梵這孩子打小就聰明,順勢舉手搶答:“唇紅齒白好相貌!”
謝星搖鼓掌:“吹得妙。”
溫泊雪笑得睜不開眼:“你們說三句半呢?”
三個怪人,以謝星搖最甚。
世間仙門弟子何其之多,仙風道骨有之,不學無術亦有之,晏寒來見過不少,從未有如今這般感受。
想到還要與他們相處許久,他實打實不耐煩。
身旁謝星搖還在清嗓子:“讓我想想……符驚天下世無雙。”
月梵:“降妖除魔你最強。”
溫泊雪思忖片刻,努力接話:“那個,身如青鬆攜桂香。”
聽見“桂香”,某些不那麼愉快的回憶湧上心頭,讓他不耐煩蹙了眉。
最後一句話又落在謝星搖身上,晏寒來麵無波瀾,側頭看她。
他能看出謝星搖對自己心生戒備,對方還沒開口,晏寒來就已經為她想好了台詞。
定是陰陽怪氣、針鋒相對,譬如——
端坐於身側的姑娘對上他目光,揚唇一笑。
她相貌乖巧,望他時仰了頭,於是陽光紛紛揚揚落下來,於眼中暈出一圈圈蕩開的光弧。
在熹微光暈裡,謝星搖忽地伸出手,朝他揚揚下巴:“喏,給你糖。”
方才那些即將出口的諷刺,一股腦碎了個精光。
晏寒來與人為惡這麼多年,少有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吃不了辣就不要逞強,這是薄荷糖,能散去嘴裡的辣味。”
謝星搖抬抬手腕:“給。”
她並非不知變通,晏寒來之前在暗淵救她一命,當夜江府混亂,他同樣幫過不少忙。
之後還有不少副本要走,此人是不可或缺的一大戰力,在沒撕破臉皮之前,沒必要與他彼此仇視。
更何況……看他一瞬之間錯愕的表情,還挺有意思。
反派小魔頭,出乎意料地好欺負。
晏寒來:“我不嗜甜。”
謝星搖嗯嗯:“對對對,晏公子不愛吃甜,也從未一口氣吃掉大半袋子的桂花糖。”
敷衍至極,像極在哄挑食的小孩,晏寒來煩死她了。
然後他伸手接過那顆糖。
這絕非因他喜好甜食,隻不過為了堵住謝星搖的嘴。
薄荷清香來勢洶洶,少年向她道上一聲謝,舌尖輕輕拂過那抹甜香。
這群仙門之人擺明想要同他拉近關係,隻可惜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還沒卑賤到那種地步,會因為一點好處便俯首稱臣。於他而言,這裡的任何人都不值得在意,如今是,將來也是。
一道微風輕撫而過,耳邊響起熟悉的嗓音:“味道怎麼樣,甜嗎?”
甫一抬頭,謝星搖正盯著他嘴角,頭頂躍動著金燦燦的太陽光。
在她身後,是幾雙同樣好奇的眼睛。
舌尖的糖心化開,清香包裹住整個口腔,涼絲絲的蜜百轉千回,將他不喜的辣意一並清空,竟讓腦子短暫懵了懵。
這個問題,他不太想回答。
晏寒來彆開臉去:“勉強,算甜。”
“好耶!”
謝星搖輕輕快快一拍手:“晏公子,扶搖直去青雲上。”
又來了。
晏寒來心中煩躁如麻,乾脆垂眼不看她。
月梵福至心靈:“無限猖狂我寒王!”
溫泊雪笑得刷刷噴出一口茶。
晏寒來:……
他們好煩。
他們說得天花亂墜、嘰嘰喳喳,晏寒來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誇讚,隻覺耳後隱有熱氣,灼得心煩。
恰是此刻,不遠處的溫泊雪輕咦一聲:“晏公子莫非還覺得太辣?臉好像又紅——”
一句話尚未講完,溫泊雪腦中靈光浮現,猛然開竅。
他終於明白了。
老實人說老實話,白衣青年老實地脫口而出:“晏公子,我們是不是說過頭了,讓你覺得不好意思?”
晏寒來:……
晏寒來情願他從沒開過這個竅,一直當個老實的傻子就挺好。
“好了好了彆說了,晏公子已經夠不好意思,你們一再強調,他隻會更不好意思。”
意水真人繼續為他夾菜:“小公子,彆不好意思。來來來,我們吃飯。”
晏寒來:……
兩句話,三個“不好意思”,分明是存心想讓他不好意思。
這仙門奇奇怪怪,怎麼回事。
平日裡刺蝟般的少年孤僻又刻薄,奈何在今天撞上幾團軟綿綿的棉花,饒是他渾身帶刺,也隻能默默垂頭坐在一邊,蹙著眉埋頭用餐。
謝星搖見他如此吃癟,毫不掩飾眼裡看好戲的笑,裝模作樣伸出右手,在晏寒來身側上下揮一揮。
掌心帶出清涼微風,徐徐浸在少年人緋色的耳垂,與此同時,耳邊尚有她輕笑的餘音:“晏公子還覺得辣呀?來扇扇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