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留幾人在家中過了夜。
他們易容進城, 身份皆是朔風城內的本地人,倘若頂著本地人的臉入住客棧,很有可能招惹懷疑。
如今遇上這位婆婆, 恰好解決了住處的問題。
周圍幾戶鄰居聽聞雪山得了疏通,街道的積雪亦是消匿無蹤, 三三兩兩結伴前來道謝。
晏寒來性子孤僻,借口太困回了客房;溫泊雪與月梵不便拒絕熱情的百姓, 留在主屋打聽關於魔族的情報。
謝星搖原本也在其中,甫一晃眼, 忽然發覺雲湘不見了蹤跡, 細細探去, 才望見她與老人站在主屋角落, 整理著畫本與畫卷。
雲湘雖化作了陌生少年人的樣貌, 但多少保留著幾分曾經的痕跡。一雙杏眼澄澈乾淨, 未被混沌世俗侵擾,看她的動作, 似乎對打理一事極為熟稔,動作一氣嗬成。
謝星搖還以為, 須彌教大祭司定是養尊處優、從未接觸過家務活。
書本繁多, 謝星搖好心上前一起收整, 拿起其中一冊, 是記載有三百年前那場決戰的連環畫冊。
“須彌教大祭司, ”她細細端詳畫中景象, 心生好奇, “隻憑她一人, 就殺滅了金丹巔峰的魔君嗎?”
“不錯。”
老人沉聲:“當年人族過得水深火熱, 要麼淪為牲畜一般的奴隸, 要麼逃往山林、猶如喪家之犬。我們拿不出像模像樣的軍隊與妖邪相抗,唯有擒賊先擒王,出其不意刺殺魔君,才有可能將它們逼退。”
謝星搖靜靜地聽,垂頭凝視手中畫卷。
畫上的女人手捧古書一本,長發逶迤,眼中清波流轉,氣質清冷如雪融。乍一看去,頗似九天神女降世,風姿澹澹。
婆婆道:“大祭司劫殺之日,本便抱了必死之心——於千百邪魔中一擊貫穿魔君心脈,靈力耗儘之後,她亦無路可退。”
謝星搖再翻頁,女人半跪於神像之前,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悲憫問她:“此次西行,絕無生路。你可願意?”
“正因有百年前大祭司舍身救世,北州才會心甘情願歸於須彌。”
老人長歎口氣:“今時今日邪魔攻城,落川定不會坐視不管。”
城中不少人心懷著同她一樣的祈願,正因如此,百姓才沒有淪為對魔族俯首稱臣的奴隸。
謝星搖沒再說話,不動聲色輕瞭眼皮,望向雲湘。
她年紀輕輕,便已背負起無窮無儘百姓的厚望。如今聽完老人一席言語,默默看著手中泛黃的卷軸,不知在想些什麼。
分明隻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卻不得不去麵對令全城人聞風喪膽的妖魔邪祟,人們的厚望全數成了壓力與恐懼,如山一般壓在身上。
窒息,迷茫,痛苦,想要逃離。
這種感覺,曾經的謝星搖再熟悉不過。
“好啦。”
她抬手摸摸女孩腦袋,跟前清亮的杏眼隨之抬起,與她四目相對。
“放輕鬆,”謝星搖說,“還有我們呢。”
*
一夜過去,朔風城仍舊大雪紛飛。
謝星搖早早起床,被寒風凍得打了個哆嗦,飛快往心口貼上一張禦寒符咒。
小小一張,熱騰騰暖柔柔,靈氣順著經脈淌遍全身,將寒氣驅逐一空,修真牌暖寶寶,北方人值得擁有。
一切準備就緒,等到早先約定的傍晚時分,便終於迎來了今日的重頭戲。
——魔君在飛天樓設下的筵席。
月梵好奇:“魔君魔君,我聽說修真界還有個魔尊。”
“魔君的地位自然比不上魔尊。”
謝星搖耐心解釋:“魔族好戰,一年有三百天都在鬥來鬥去,這個‘君’呢,相當於一個地方的小霸主,修真界得有幾十上百個。魔尊就不同了,獨一無二,魔域裡當之無愧的最強者,類似人族帝皇。”
溫泊雪心生向往:“魔君都這麼有排麵,那位魔尊得有多強。要是什麼時候能見見他就好了,一定很酷很厲害。”
他看《天途》時還是個中二少年,除了男主人公,在書裡最為羨慕的角色,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魔尊。
“當今那位魔尊奉行和平至上,聽說就是在他的統領之下,人與魔才有現在這麼融洽的關係。”
謝星搖說著一抬眸:“到了。”
飛天樓,鬥拱交錯、重簷蓋頂,上有青石碧瓦,騰龍鎏金。
樓宇極高極闊,立於主城中央。塔式簷頂宛如破天之劍,於穹頂破天層層雲霄,四下白霧繚繞,結出道道滴水般的冰棱,恢弘壯闊,華貴非常。
此時此刻,幾扇木窗迎風而開,從中飄出幾聲妖魔的肆意狂笑,重重風雪下,隻叫人覺得遍體生寒。
為不引起注意,一行人計劃好了分頭行動。
先是溫泊雪與月梵結伴而入,繼而雲湘行入樓中,最後輪到謝星搖與晏寒來這對假扮的道侶。
畢竟幾位名牌主人的身份本就不甚親近,若是魚貫而來,旁人定會覺得怪異。
“是閻公子、宋小姐。”
立於門邊的小侍檢查一番身份名牌,確認無誤,向二人微微躬身:“請。”
謝星搖神色如常,抿唇一笑。
踏入飛天樓,內部的景象更為精致奢華。
雕梁畫棟,雅閣幢幢。四麵八方皆是流光溢彩,照明器具並非燭火,而是用靈力點燃的流燈。燈火傾瀉如水,台上笙歌不歇,城中分明已半步入了地獄,此處卻是繁華依舊,赫然淪為了妖魔的巢穴。
百姓苦不堪言,這群邪祟倒是樂在其中。
“……有點餓。”
謝星搖看一眼遠處桌上未曾見過的糕點,壓下心中好奇,朝晏寒來身側靠近一步:“等他們滅了燈,我們就去書房。”
常清姑娘告訴了他們前往地下密室的辦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偷偷潛入,必須引開周遭的守衛。
如此一來,燈火就成了最為理想的工具。
既然火光以靈力維持,隻需切斷靈力來源,就能讓飛天樓陷入一時昏暗。屆時四下混亂,最方便他們動身。
靈力源頭共有三處,溫泊雪、月梵與雲湘分彆負責其中一處,至於謝星搖晏寒來,則需要找到書房裡的機關,前往地下通道。
計劃堪稱完美,絕不會出現半點紕漏,更何況在原文的劇情中,主角團也正是采用了這個法子。
……雖然人員分配不太一樣。
“知道。”
晏寒來懶聲應她:“不勞謝姑娘費心。”
打從昨日起,他一直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謝星搖大概知曉其中緣由,用胳膊肘碰碰他手臂:“晏公子,還記著昨天的事情呀?”
少年鴉睫微垂,對上她視線:“何事。”
嘴硬又記仇。
謝星搖兩手背在身後,足尖輕盈落地:“晏公子,我昨日告知於你的,皆是今後與人結為道侶的尋常之事——這世上的姑娘,很少有人中意木頭。”
晏寒來答得毫無猶豫:“我不會去尋道侶。”
在原文裡,這個小瘋子的確沒有感情線。
前期孤僻,中期神秘,後期更是墮入魔道,在屠滅整整一個仙門後,死在了主角團手裡。
屍骨無存,直到最後仍無悔改之意。
她想著莫名不太開心,再度瞧他:“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來隻是沉默著睨她一眼。
他這會兒易了容,瞳孔變成極深極深的墨色,目光沉沉往下,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
比起尋常所見,這道視線更為渾濁陰暗,好似幽潭。
不過轉瞬,少年揚唇笑笑,神色恢複一貫的冷漠譏誚:“謝姑娘為何對此這般上心?”
謝星搖回以一個微笑:“這不是擔心晏公子,怕你死了沒人收屍麼。”
晏寒來同她一向不對盤,此刻順理成章進了飛天樓,將四周環視一圈,淡聲開口:“滅燈需要時間。我去探探樓中布局,你留在此地莫要走動。”
你才留在此地不要走動,當她小孩兒呢。
謝星搖不情不願:“知——道——”
*
溫泊雪很緊張。
他被賦予了滅燈的重要使命,將飛天樓的地圖牢牢記在心裡,如今隻身一人,正在前往東邊角落的靈力供應之地。
但執行任務的過程,似乎並不那麼順利。
他手中名牌的主人也姓溫,生得相貌堂堂、溫和儒雅,就在他匆匆趕路時,忽然聽見一聲陌生女音:“這位公子!”
難不成遇見了熟人。
溫泊雪腳步一頓。
來人是個形貌富態的女魔,見他回頭,爽朗笑開:“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可有婚配?”
她語意熱情,黑沉的瞳仁卻有如滑膩毒蛇,蟄伏於暗處,隻等一口吞下獵物。
溫泊雪刹間明白了。
在飛天樓中,妖魔皆是毫無疑問的主導者。今日來此的人族非富即貴、身嬌肉嫩,妖魔隻需一時興起,便可強買強賣,湊成一對姻緣——
說好聽了是“姻緣”,直白一點,其實是挑選可口的食物。
他不傻,隱隱感到逐漸逼近的危機。
他們一行人雖然藏住了修為,但經過這麼多年的靈氣滋養,在妖魔眼中,必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食材。
也就是說,不止他……所有人都有被盯上的可能性。
滅燈之事迫在眉睫,絕不能拖延時間。
溫泊雪壓下心中緊張,展顏輕笑:“抱歉。我已有道侶,她同樣身在飛天樓中。”
“哦?”
女魔挑眉,靠近一步:“既然有了道侶,為何不在公子身邊?公子……莫不是騙我吧?”
“當然不是!”
對方糾纏不休,卻又不能強行將她推開。至於月梵,他們二人全然去了相反的方向,一東一西,怎麼可能遇到。
道侶,他的道侶——
溫泊雪沉住心神,抬眸遠眺,倏而眼底一亮。
發現了。
那道無比熟悉的身影,正獨自站在側廳之中、百無聊賴欣賞牆邊畫作的人——是謝星搖。
不知是何原因,此刻晏寒來並不在她身邊,但正因如此,才能營造出少女孤身一人的假象。
隻需要一段簡簡單單的配合,就能支開跟在他身邊的女魔。
天時地利人和。
溫泊雪自信一笑。
*
無獨有偶,雲湘也覺得頗為緊張。
她被安排前往南邊,然而沒行出幾步,就被好幾個妖魔纏上。
像她這種唇紅齒白的少年郎,正是他們眼中無與倫比的美味。
什麼飛天樓盛宴,分明就是一場血肉狂歡。妖魔吃膩了尋常百姓,迫不及待想要找些富人和貴族嘗嘗。
整座朔風城都成了魔族的領地,她身份特殊,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和他們起正麵衝突,唯一的辦法,是找個借口儘快逃離。
“我、我真的不是一個人來這兒。道侶?我當然有道侶,她在——”
群魔環伺之際,一個謊言匆匆出口。雲湘蹙眉環顧四周,電光石火,眸光驟亮。
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