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
茫然的龍平怯怯舉起右手:“哥哥姐姐,你們說的我全聽不懂……什麼魘術什麼心魔什麼母體,還有我剛來這兒的時候,聽它們說溟山覆滅了十多年,這是怎麼回事?”
“等一切結束,你自會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
謝星搖拍拍他腦袋:“現在你隻需要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哥哥博學多才、悟性過人,是個天才就夠了。”
又開始了。
晏寒來抿唇,一言不發側開臉。
“不過,”謝星搖前行幾步,“既然百姓們的神識都在壇子裡,那這些被綁在樹上的光團又是什麼?”
她音量極小,開口時細細端詳身前詭異的樹枝,猝不及防間,枝頭倏而一顫。
晏寒來蹙眉,手中已有法訣掐出。
但預想中的突襲並未到來。
枝頭輕顫,離她最近的光團竟戰栗般抖了抖,不過片刻,發出一道低低哀鳴:“嗚——”
緊隨其後,更多光團開始了嗚咽。
謝星搖一愣。
晏寒來說過,這些光團儘是神識。
聲聲嗚咽稚嫩青澀,像是小孩無助的哭嚎,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嘗試與之溝通:“我並非沈府中人,而是來此調查繡城魘術的仙門弟子——彆哭彆哭,你們是誰,是什麼人把你們困在這兒的?”
大多數光團瑟瑟發抖,一時間光影亂顫,離她最近的圓團咕嚕一動,怯生生應答:“是……是桃花妖。”
“沈惜霜?”
“不是姐姐!”
光團下意識加重語氣:“是、是更大的那個,這裡的主人。”
……主人。
謝星搖遲疑開口:“沈府老爺?”
好幾個光團上下晃動,像是點頭。
心中疑團更多,她斂眉沉聲:“你們是誰?沈惜霜和你們是什麼關係?”
光團:“我們是、我們是小花。”
另外幾個圓團嘰嘰喳喳:“小草!”
它們嗓音清脆,大多相當於人族的幼童,謝星搖心知嚇唬不得,耐心點頭:“嗯嗯,小花小草小樹苗,你們為什麼會在這兒?”
“被大桃花樹抓來的。”
離她最近的光團年紀大些,說話最有條理,當它開口,其它神識紛紛噤聲:“聽說屋子裡的這棵小桃樹蘊藏有仙道聖物,他為了得到聖物的力量,利用我們供養它。”
所以在這場夢裡,沈府的桃花才會開得最盛。
因為它本就是靠著其它精怪的血肉而生。
“小桃樹?”
它們將沈老爺稱作“大桃樹”,晏寒來敏銳發覺異樣:“這棵樹並非他本體?”
“仙道聖物力量太強,尋常精怪很難駕馭,不但會被它奪去五感,稍有不慎,甚至要被吸乾靈力。”
不知想到什麼,光團一抖:“所以他用了另一棵桃樹作為母體,對外宣稱是他女兒——起初的時候,聖物需要的靈力不算太多,他便四處抓來我們這些剛成形的小妖怪。但不知怎麼,自幾個月前起,靈力的需求越來越多。”
因為仙骨的力量在一天天蘇醒,仙骨力量越強,所需要的代價也就越大。
謝星搖頷首:“所以他開始使用魘術,對繡城的百姓下手。如此說來,沈惜霜就是這棵被他利用的桃樹?”
光團一默,半晌,左右晃了晃身子。
一個搖頭的動作。
“這棵桃樹真正的主人……”
它說著顫了顫:“幾個月前,仙道聖物需要的靈力突然增多,桃花妖遭到反噬,已經……”
龍平聽懂了八成,聞言好奇道:“它主人已死,為何這棵樹還活得好好的?”
晏寒來冷聲:“有彆的魂魄進了桃樹的軀殼,為它延續生命,繼續做仙骨的載體。”
光團點頭:“後來,我們就見到姐姐。”
它身側的另一個光團開口:“姐姐的主人被壞人殺害,她想報仇。”
“大桃樹和她簽訂契約,他幫她殺掉壞人,她的魂魄住進這棵桃樹裡麵。本來隻有三個月的。”
又一道聲音響起:“但大桃樹想把我們獻祭,被她攔下了。”
接著是抽抽噎噎的小男孩嗓音:“姐姐是為了保護我們,才一直留在這裡……”
簡單來說,沈老爺找了棵桃樹供養仙骨,沒想到桃樹遭到反噬,被仙骨吞噬了魂魄。
沒有魂魄,桃樹一旦死亡,仙骨也就沒了載體。為延續桃樹生命,他找來了如今的“沈惜霜”,讓她的魂魄進入桃樹之中。
沈惜霜原本答應他留在沈府三個月,但為了保護這些花花草草,一直沒離開。
它們很喜歡沈惜霜。
說起她時,原本暗淡的光團一個個散開瑩潤光亮,嘰嘰喳喳的低語充斥整間閣樓。
“姐姐說,等一切結束,要帶我們一起離開。”
“姐姐總會從城裡買給我好多好多糖。”
“姐姐說桃花是粉色的,她本體的竹子是綠色的……我們年紀太小,分不清顏色,等長大一些,就能和她一起去賞花。”
沈惜霜的魂魄進入桃花妖的軀殼,所以當她在原文死去,桃樹也就隨之枯萎,顯露出仙骨。
至於真正的幕後黑手……全然沒留下一點線索。
《天途》裡的故事,被完完全全推翻了。
謝星搖隻覺耳邊嗡嗡作響,陡然之間,耳邊嘰嘰喳喳的童音不約而同停下。
“……來了。”
一個光團碰碰她指尖:“他們來了。”
謝星搖驀地轉身。
一刹間月滿窗楹,寒光如雪,鋪天蓋地的殺氣席卷而來,尚未到她身前,便被青衣少年掐訣攔下。
殺氣散開,月色冰冷,映出密密麻麻的漆黑影子。
“你們三個。”
為首的犬妖笑意猙獰,手中長刀鋒利無匹:“找死吧。”
在他身後,數十隻妖魔邪祟目露凶光。
樹枝上的光團顫抖不止,漸漸回歸暗淡。
“久聞觀景閣大名,這座樓既然修了,不就是讓人上來觀景的嗎?”
謝星搖禮貌笑笑:“話說回來,還要感謝大人相贈的令牌。”
她把“大人”二字咬得極其微妙,饒是龍平,也能聽出其中諷刺的意思。
不出所料,犬妖果然大怒:“你這混賬,不僅騙我還——殺了他們!”
話音方落,妖邪群出。
龍平這輩子沒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麵,與之相比,獨居的藤妖活像個空巢老人。
閣樓麵積不大,眨眼便是暗影連天。濃鬱妖氣好似洶洶浪潮,他被裹挾其中,連呼吸都做不到。
那個高高瘦瘦的青衣哥哥動作凜厲又迅捷,在無數黑影的包圍下,竟能和它們勉強打成平手。
至於紅衣服的漂亮姐姐——
“給你。”
謝星搖不由分說塞給他三個瓷壇:“這是我們的心魔,你務必拿好。要是被奪走打開,我們定會被心魔吞噬。”
她聲音不大,奈何犬妖耳力靈敏,還是幽幽投來一道目光。
不留給龍平反應的機會,謝星搖手心凝訣,擊退迎麵而來的一隻妖魔。
於是隻有龍平一人留在原地。
犬妖輕揚嘴角,目露不屑。這兩個少年人修為不低,解決起來恐怕要頗費一番功夫,三人之中,唯有孩子是突破口。
把心魔交給他保管,是紅衣姑娘最大的失誤。
謝星搖與晏寒來一左一右,靈力渾然如屏障,擊退所有妄圖靠近的妖魔。
然而靈力畢竟有限,更何況此地是魘術的主場,妖魔鬼怪一個接著一個來,根本看不到儘頭。
短暫一瞬,謝星搖的靈力倏忽一晃,露出一道小小縫隙。
是個機會。
犬妖咧嘴揚唇,舌尖舔舐尖利犬牙,向前揮刀。
瓷壇設有禁製,外人無法打開,而他作為魘術的一部分,理所應當擁有這份權力。
刀光淩然,裹挾刺骨寒光。
謝星搖下意識去擋,奈何太遲太晚,雖然擋下大半,卻還是有刀光擊在瓷壇之上,發出清脆一響。
哢擦。
瓷壇破,心魔出。
而心魔的主人,將會被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之中。
閣樓暗影流動,自壇中騰起的黑煙徐徐遮掩月色。
犬妖收刀入鞘。
成功了。
全因他的隨機應變,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這三個麻煩,如今他們被心魔侵襲,八成已喪失意識——
犬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青衣少年神色冷淡,掌心不斷有猩紅血液緩緩淌出,無數妖魔的屍身躺在他身側,襯得凶戾如魔。
男孩麵露茫然,像是不知發生何事,呆呆站在角落。
他們都沒受到影響。
那紅衣少女甚至麵露微笑,帶了點兒欣慰地仰起頭,興致勃勃端詳空中的心魔。
怎麼回事。
犬妖怔然抬頭,望見心魔裡的畫麵。
兩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他從未見過。
犬妖:???
“抱歉,這不是我們三個的心魔壇。”
謝星搖笑笑:“準確來說,是我和另外兩個朋友的。至於我,早就從心魔裡掙脫了——謝謝你幫我打開。”
犬妖原地跳起:“你又騙我!!!”
笨蛋狗狗,真的很好用。
從進入魘術之前,她就在不斷思索,應該如何離開。
就算殺光這裡的妖魔、燒掉眼前這棵桃樹,隻要幕後主使還活著,他的夢就會一直做下去。
更何況她和晏寒來的修為皆被大大削減,要是硬拚,還真打不過源源不斷的邪魔。
唯一可行的辦法,唯有破壞這場夢境本身。
在看見心魔壇的一瞬,有個念頭在她腦中慢慢產生。
穿越者們破開各自心魔的那個晚上,他們曾彼此交流過自己的夢境。
溫泊雪從小到大沒有自信,害怕旁人的嘲笑。夢裡笑聲不止,而他蜷縮在角落,許願讓身邊的一切全部消失。
月梵不被重男輕女的父母重視,拚命努力也得不到一個眼神。夢裡的她想方設法搏得關注,在一次次無視下,隻能佯裝大大咧咧地獨自訕笑,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尷尬。
至於謝星搖她自己,無非是處在黑暗孤寂的房間裡,不想聽任何人的閒言絮語。
這是三段風馬牛不相及的夢境,然而一旦把它們試著交換順序——
虛空中魔氣滾滾,首先浮現出兩道影子。
交錯的心魔之中,“謝星搖”坐在黑暗角落,身邊的“月梵”不停搭話,聲聲入耳,卻隻讓她心生煩躁,背過身去縮成一團。
被無視的“月梵”輕扯嘴角,尷尬輕笑,而另一邊,“溫泊雪”在笑聲中如坐針氈,身邊的一切景物逐漸消融,歸於黑暗。
於是“謝星搖”身邊更黑更冷,身處恐懼之中,少女愈發不願做出回應,將自己藏得更深。
然後是“月梵”的訕笑。
以及“溫泊雪”所引發的、越來越洶湧的、已經吞噬了大半個觀景閣的黑暗。
——嗯。
一場成功的循環,完美的心魔永動機。
心魔之間的循環不止,由溫泊雪引發的黑暗虛空就會無限膨脹,哪怕席卷整個夢境空間,仍會不停擴大。
如此一來,心魔越來越大,直到遠遠超出魘術的負荷限度,這場夢境被撐爆,自然也就隨之崩潰。
在遊戲用語裡,這種操作名為“卡bug”。
心魔被她徹底玩壞了。
眼見空間被吞噬不休,犬妖抓狂:“這、這什麼?你們三個——”
謝星搖溫和笑笑。
從她把心魔壇交給龍平的一刻起,就已經布下了局。
先是借由她口,把犬妖的注意力轉移到瓷壇上,再選定一個最容易接近的對象。
在順理成章的心理暗示下,犬妖定會打起心魔壇的主意,緊接著,隻需要故意露出一個破綻。
犬妖目眥欲裂,龍平亦是目瞪口呆。
視線所及之處,雙目無神的青年縮在黑暗裡不停發抖,麵色慘白的女人皮笑肉不笑。
而在最深的角落,少女默默坐在虛空之中,許是覺察他的視線,幽幽投來一瞥。
冰冷的、毫無感情色彩的一瞥。
這一瞥沒有溫度,漆黑瞳仁裡歪歪斜斜寫著“柔弱無助”幾個字。他橫豎放心不下,仔細看了半晌,才終於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目都寫著兩個字是“心魔”!
身旁的謝星搖碰碰他胳膊:“龍平,你還好吧?”
他默默抬頭,望見那張與角落少女如出一轍的臉。
他不理解。
他覺得好恐怖,他瑟瑟發抖。
這個姐姐,她不正常的。
她分明是散發所有黑暗氣息的源頭。
謝星搖站在漫天血光與殺氣裡,朝他展顏一笑:“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戰勝恐懼最好的辦法,是麵對恐懼。”
話音落下。
哢擦。
夢醒了。
*
時值傍晚,斜陽被遠山吞噬大半。
武館後院的臥房中,男人猛然睜開雙眼。
夢裡的一切無比清晰浮現於腦海,最後與他四目相對的黑瞳仍曆曆在目,龍平竭力深呼吸,捂住心口。
都過去了。
那隻是一場夢。
“夫君!”
候在床邊的紫裙女子麵露喜色,遞來一杯涼茶:“你終於醒了!你被魘術纏身,墜入心魔之中,萬幸有兩位仙門小道長出麵相助,才讓你脫離夢魘。”
“是、是麼?”
龍平飲下涼茶,隻覺心有餘悸:“夫人,既然我已醒來,你放心,為夫定會將魘術一事調查清楚。”
他回想起夢中所見,握緊雙拳:“我已破除心魔,世上便不會再有恐懼之事。”
恰是此刻,房外響起咚咚敲門聲。
“定是兩位道長來了。”
紫裙女子上前打開房門:“二位道骨仙風,你可得多謝謝人家。”
龍平笑道:“那是自然,我——”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
房門敞開的間隙,夜色昏黑,燭火微搖,血一般的紅色閃過,繼而是張突然掛在門邊的蒼白麵孔。
熟悉的神色,熟悉的相貌,熟悉的黑眼珠。
謝星搖朝房中探進半個腦袋:“嗨!”
一刹的寂靜。
他已破除心魔,世上不會再有恐懼之事。
戰勝恐懼最好的辦法,是麵對恐懼。
思來想去,他腦子裡隻剩下獨獨兩個字:恐懼。
噩夢還沒醒。
隻一瞬。
五大三粗的男人雙目圓瞪,抱緊手中棉被,如竄天猴般騰空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