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2 / 2)

晏寒來想起來了。

把謝星搖帶出暗淵時,他的確是將她扛在肩頭。

她定然對那件事不滿已久,如今趁著酒勁,把心裡的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不過……彆的方式。

晏寒來思索一瞬,曾經匆匆瞥過的話本子逐一浮現。

當他再開口,語調仍是冷淡,卻隱隱透出遲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謝星搖目不轉睛看著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覺有趣,微微揚了頭,自眼尾勾出一道彎彎弧度:“誰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話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著就行。”

晏寒來:……

他無言側目,看一眼房中另外兩人。

果然在偷笑。

覺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壓下嘴角,拍一拍溫泊雪胳膊。

於是溫泊雪未儘的笑意凝在臉上。

晏寒來不會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練,雖然最初略有生澀,但很快掌握了竅門,三下五除二把謝星搖負於身後。

他沒做停留,與月梵溫泊雪道了彆,旋即離開雙喜樓。

下樓梯的時候,身後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幾句,晏寒來聽不懂,隻當是和尚念經。

行出雙喜樓,一道清風迎麵而來。

春夜最是柔軟,夜色昏然寂靜,四處浮動著淺淡的暗香。他對美景不甚在意,一邊走向意水真人訂下的客棧,一邊默念法訣,試圖清理渾身上下的酒氣。

忽然謝星搖動了動。

她被冷風一吹,似是恢複了幾分意識,輕聲開口:“……晏寒來?我為什麼在飛?”

不對。

謝星搖定神一看,恍然大悟:“哦,是你在飛!”

晏寒來:……

他不太想和醉鬼交流溝通。

奈何他選擇沉默以對,身後那人卻是毫不消停,嘀嘀咕咕。

一會兒是:“晏公子,你像這樣背著我飛累不累?我會不會很重呀?”

一會兒又是:“晏公子,雙喜樓的味道你感覺如何?今天過得開心嗎?”

最後遲遲得不到回答,乾脆動一動身子:“晏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晏寒來煩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聲逐一應答:“不累。雙喜樓菜肴口味清淡適宜,尚可。”

謝星搖得意哼笑,小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纖瘦,背在身後不覺疲累,仿佛一個散發著熱流的軟團。

因著這個晃悠的動作,熱流簌簌亂竄,莫名其妙地,讓晏寒來呼吸一亂。

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也曾把某個人背在身後。

然而那時身邊充斥著太多殺戮、驚惶與血腥氣,他們茫然懵懂,隨時隨地提心吊膽,唯恐在不知什麼時候丟掉性命。

他偶爾會夢見當初的情景,每每醒來冷汗涔涔,但在此時此刻,同樣的動作下,晏寒來竟隱約覺出一分安心。

長街之上燈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遙遙映出靜謐前路。

謝星搖乖巧而溫馴,有時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也不會讓人感到心煩。

……不對。

晏寒來止住胡思亂想。

她就是很煩。

夜裡的幽都燈火通明,好不容易來到客棧,晏寒來鬆一口氣。

他向掌櫃要來房門鑰匙,正欲上樓,被謝星搖戳了戳肩頭:“晏公子,你看左邊。”

又來了。

少年循聲看去,右眼一跳。

客棧一樓坐著不少品嘗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聞名,食客之中,八成帶了自己的靈寵靈獸。

在他們左前方的位置,一個姑娘正抱著隻雪白貓咪,許是百無聊賴,用臉頰蹭了蹭貓咪後背。

很像是謝星搖會喜歡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小腿,嗓音裡帶了些許期待:“晏公子,我們去之前那家靈獸鋪子吧。”

她當時意猶未儘,若不是為了觀看陸尚前輩的開場白,絕不會放棄滿滿一屋子的毛絨絨。

醉酒之人的思緒總是天馬行空,其實這會兒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靈獸鋪子,也不算太遲。

但下意識地,晏寒來冷聲回絕:“太晚。”

“明明剛過了晚飯時間!”

謝星搖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連帶說話也輕聲細語:“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溫泊雪。”

晏寒來:……

那種心悶的感覺又來了。

說不清心煩意亂的源頭,胸腔裡仿佛蔓延出若有似無的澀。他頭一回正視這種古怪的情緒,追根溯源,始於意水真人聲稱下個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時候。

那時他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謝星搖身在幽都,一定會很快活。

於是酸澀之意順勢而生。

在靈獸鋪子裡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觀,本應對她的舉動漠不關心,卻忍不住一次次出聲,刻意去挑那些靈獸的毛病。

……他真是瘋了,連貓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許,他真正在意的,並不是貓咪兔子。

客棧之中喧囂熱鬨,謝星搖見他不語,又碰了碰他肩頭。

“不必去靈獸鋪。”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棧便是。”

“客棧?”

她意識混沌,努力思考:“客棧裡,沒有靈獸用來摸摸抱抱吧。”

謝星搖驀地壓低嗓門,語露驚恐:“晏公子,你不會打算殺人奪獸吧!”

晏寒來:……

他不知如何應答,無數言語湧上舌尖又轟然褪去,好一會兒低聲道:“有。”

謝星搖一愣:“哪裡有?”

晏寒來是當真不想回答。

哪怕應上一個字,都能讓他煩躁到耳熱。

萬幸謝星搖殘存了些許神智,環顧四周無果,眸光一頓,落在少年人白淨的脖頸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隻狐狸。

……不會吧。

方才那股暈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許。

謝星搖小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來沒有應聲。

以她對這隻狐狸的了解,相當於一種默認。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時候,謝星搖定會講事實盤邏輯,一遍遍告訴自己:

以晏寒來的性子,絕不可能答應這種事情。

更何況還是由他主動提出來,任由她隨意撫摸。

但醉鬼不一樣。

醉鬼隨心而動,萬事開心就好,根本不講邏輯。

謝星搖一聲歡呼:“謝謝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來不留情麵:“再鬨,把你丟下去。”

廂房木門推開,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謝星搖被順勢放在地上,搖搖晃晃走向床邊,端正坐好。

謝星搖雙目澄亮,掩飾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著他瞧。

謝星搖甚至已經開始揉搓手掌,提前做好準備。

……所以他為什麼要主動說出那種話。

晏寒來關上房門,不甚情願地步步靠近,刻意彆開了視線不去看她。

靈力氤氳,少年人頎長的身形散去,隻剩下一隻小白狐狸。

有那——麼可愛。

比起兔子,狐狸身後的尾巴十足顯眼,隨著動作左右搖晃,如同碩大蓬鬆的毛球。

比起青鳥,他體型更大,也就顯而易見更加好摸;而比起那隻火紅色狐狸姐姐,晏寒來年紀尚輕,能被剛剛好一把抱住。

謝星搖毫無猶豫,伸手將他抱起。

之前幾次得以觸碰他,全因晏寒來毒咒發作。

那時的氛圍太過緊張,小白狐狸又渾身疼得發抖,她時時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刹那,狐狸並未如往常那般顫抖身體,而是晃了晃耳朵,彆扭側開臉去。

晏寒來也是第一次在毒咒發作之外,被她抱在懷中。

過去他渾身劇痛,食髓知味般承受著她的撫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風。

如今夜色靜謐,身體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軟的溫度記。

不知怎麼,他心中更亂。

手掌罩住耳朵,謝星搖似乎格外喜愛耳朵尖端,用指腹來回撚轉,看著淺白色的小尖塌下又立起,樂此不疲。

晏寒來隻覺得癢。

以及她真的很麻煩。

“晏公子,”謝星搖好心詢問,“我力氣會不會太重?”

晏寒來不想回答。

小狐狸冷臉正色,整隻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刹,尾巴不由自主搖了搖。

晏寒來給尾巴下一個定身咒,不讓它繼續晃悠。

指尖掠過耳朵,來到他側臉。

因醉了酒,謝星搖的動作又輕又慢,手指勾勒出狐狸精致的麵部輪廓,自上而下,劃開一道無形電流。

靈狐的長相很像雪狐,毛絨耳朵,圓潤雙眼,還有黑豆豆一樣的鼻子。她愛不釋手,打算繼續向下。

沒想到被狐狸爪子按住了手背。

晏寒來:“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謝星搖如同網戀被騙三十萬,不可思議睜大雙眼。

“可是——”

她雖然醉了,但沒傻:“你之前沒說過,隻能脖子以上啊。”

讓她乖乖回房的任務已經完成,晏寒來正要退開,卻見眼前的姑娘皺了皺鼻子。

“晏公子。”

謝星搖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小白狐狸動作停住。

“和我講話總是凶巴巴的,表情也凶巴巴……”

她吸了口氣,嗓音極輕,悄然溢開幾分撒嬌般的委屈:“今天還這樣騙我,連碰一下都不可以。”

無理取鬨。

麻煩精。

什麼叫“騙她”,什麼叫“連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從沒心甘情願——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最後四個字灼得他心口一熱。

晏寒來垂眼。

除她之外,他從沒心甘情願地,讓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謝星搖小聲嘟囔:“不像靈獸鋪子裡的貓貓狗狗,它們就很喜歡我。”

晏寒來:……

好一會兒,小白狐狸沉默著伸出前爪,肉墊鬆軟,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衝昏頭腦,定是瘋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啞,仿佛不太情願,顯得彆扭而生澀:“……隻有這一次。”

話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個滿懷。

酒氣與不知名清香撲麵而來,狐狸身形僵住,尾巴直直豎起。

謝星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將雪白毛球攬入懷中,右手上抬,胡亂按揉狐狸後背。

她醉得厲害,動作毫無章法,力道時輕時重,好似一團飄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瀉不止的電流。

沒有了疼痛,撫摸的觸感尤為突出。

晏寒來生性敏銳,此刻被抱在懷裡,雙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隻能感受到她的熱度。

他忽然想問她,同鋪子裡的那些靈獸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卻從未有過停留,將白狐狸拋之腦後,看向更多小貓小狗。

這個問題幼稚至極,少年自嘲輕嗤,隻覺自己愚不可及。

謝星搖迷迷糊糊玩了好一會兒,酒勁上湧,終於生出睡意。

她力道漸輕、動作漸緩,晏寒來覺出貓膩,抬眼一瞧。

已經雙眼眯成兩條線,止不住打哈欠了。

壓下一絲古怪的失落,白狐輕盈下躍,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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