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淡淡:“我自己來就好。”
謝星搖卻是置若罔聞,自顧自繼續道:“我一覺醒來,發覺識海裡多出不少靈力。”
紅裙蹲在他身前,小姑娘眨眨眼睛:“不會是晏公子渡給我的吧?”
晏寒來抿唇不語,避開她過於直白的視線。
不知怎麼,這件事被她當麵戳穿,竟讓他生出幾分心虛般的倉惶之意。
像是一個藏在心底的龐大秘密倏然碎開,毫無保留地,被她窺見冰山一角。
更何況……識海裡隱隱震蕩,浮起一段段從未有過的回憶。
有人進入過他的識海。
“當時情急,謝姑娘離我最近。”
晏寒來抬眼冷嗤:“舉手之勞而已,謝姑娘莫要多心。”
“那也是渡了呀。”
謝星搖並不在意,雙膝落地,跪坐在他身前:“晏公子救我一命,我來給你上藥,算是報恩——再說,以你現在的情況,還有力氣給自己療傷嗎?”
他連抬手都費力。
少年心生煩躁,試著動了動手掌,無言蹙眉。
識海裡混沌的記憶,又清晰了些許。
他隱約想起謝星搖。
晏寒來身形一頓。
“我的儲物袋被風暴卷走了,需要借晏公子的用用。”
謝星搖笑笑,見他沒有拒絕,憑著記憶探向青衣,拿出一個深色小袋。
不愧是晏寒來,連儲物袋都這麼樸素單調,不解風情。
神識湧入儲物袋,謝星搖手中多出兩瓶傷藥。
“你——”
晏寒來遲疑出聲。
一個字剛剛出口,就被人輕輕捧起側臉。
他被迫低頭,對上一雙漆黑鹿眼。
謝星搖用了個除塵訣,先是洗去他麵上血汙,旋即抬起食指,拂過一道血痕。
她漫不經心地回應:“嗯?”
洞外的雨還在接連不斷地下,雨聲綿密,分明不甚響亮,卻聲聲落在心口,激起躁動如縷。
少年喉結上下滾落。
他聲音很啞:“你看到了?”
謝星搖動作停下,沒說話。
答案不言而喻,晏寒來輕勾嘴角:“所以來向我施舍恩惠?”
他心口壓得悶然發澀。
縱觀他一生的回憶,全是不堪入目、在泥潭裡掙紮求生的情境,其實晏寒來並不在意過去的狼狽。
但想到看見一切的人是謝星搖,他還是會覺得不開心。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憐憫,如果可以的話,情願被她當作一個性情惡劣、惹人厭惡的惡妖。
如果可以就好了。
那樣一來,至少他還能保留幾分所剩無幾的自尊心。
少女的指腹沾了藥膏,冰冰涼涼,自他臉頰拂過。
謝星搖耐心勾勒傷口的輪廓,聞言抬眉:“我得了晏公子舍命相救,如今來為你擦擦傷口,怎就成了施舍恩惠?”
晏寒來皺眉:“我沒想舍命相救。”
謝星搖笑出一聲氣音。
她神態平平,與往日裡並無差異,沒開口詢問更多細節,也沒出言安慰。
隻不過手上的力道很輕,細膩柔軟,仿佛在觸碰某種珍視的寶物。
這個念頭悄然浮起,晏寒來自嘲笑笑,將它壓回心底。
離得近了,四目相對間,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謝星搖輕聲開口:“我醒來的時候,在身邊見到幾張傳訊符,是溫師兄月梵師姐他們傳來的。”
晏寒來垂眼:“嗯。”
“他們聲稱會在一處山巔集合,隻不過那些訊息過去了很久,大家很可能已經離開。”
她道:“我給他們回了信,告知南海仙宗的所作所為,讓他們找個避雨的地方,在山巔靜候——還沒得到回音。”
晏寒來的回憶裡說過,南海仙宗把一處深海小世界改造成了全新的地牢。
這裡……應該就是他們的地盤。
希望其他人不要有事才好。
清理完臉上的傷口,動作向下,來到他頸間。
謝星搖抬起拇指,迫使少年抬起下巴。
她見到喉結又是一動。
像是緊張得厲害,卻又不敢表露分毫。
脖子中央橫著一條血口,血液凝固,襯得膚色愈發蒼白。
被她輕輕撫過,晏寒來呼吸更亂,喉結輕顫。
“這裡不用。”
他下意識想要避開:“你——”
話音未落,晏寒來緊緊抿唇。
——謝星搖塗完藥膏,手掌挪開,朝著傷口緩緩吹了口氣。
吐息氤氳,下一刻,頸上湧起濃鬱緋色。
“這樣會不會好些?”
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抬眼笑笑,口吻無辜:“聽說吹一吹風,傷口會不那麼疼。”
晏寒來隻覺得心亂如麻。
他沒應聲,頸間的觸感繼續往下,慢悠悠停在頸窩。
謝星搖語氣如常:“晏公子。”
她說:“你的衣裳應該如何解開?”
他幾乎是在瞬息之際窒住呼吸。
“不必。”
心跳轟然加劇,晏寒來波瀾不起的表情終於生出一道裂痕:“待我氣力恢複,大可自己來。”
“此地是南海仙宗的地盤,對吧。”
謝星搖看著他:“其他人不知所蹤,傳訊符也聯絡不上……在這種境地之下,我們理應儘快與師兄師姐彙合。”
她眨眨眼:“晏公子有傷在身,要想離開洞穴,必須等你恢複一些。小世界裡詭譎莫測,晏公子不想快些見到其他人嗎?”
她一向伶牙俐齒。
麵對謝星搖,晏寒來總會啞口無言。
她所說沒錯,當務之急是與其他人取得聯係。
他不應因為自己的一時情緒,耽誤所有人的性命。
雨聲依舊,嘈雜的聲響透過耳邊直入胸腔,晏寒來壓下耳後熱意,側目看向另一邊。
“……打開前襟。”
他真是瘋了。
在這種地方……竟會親口教授她,應該如何一步步褪下自己的外衣。
風中樹影婆娑,山洞之中光影交錯,寂靜非常。
也因此,能清晰聽見他低啞的喉音:“拉開腰上的係帶。”
謝星搖乖乖照做。
衣物滑落的聲響窸窸窣窣,一陣涼風暗淌,晏寒來放緩呼吸。
青衣落下,少年人勁瘦的身體現於眼前。
謝星搖心口重重一跳。
晏寒來身上,全是交縱錯雜的傷疤。
他體型瘦削卻不瘦弱,因常年修行,清晰可辨流暢的肌肉線條。膚色蒼白,道道暗色疤痕有如猙獰蜈蚣,其它地方,則是被邪氣劃破的血口。
因為沒及時處理傷口,血肉糊作一團。
謝星搖目光直白,晏寒來隻能不去看她。
“晏公子。”
她忍不住問:“這些傷口,如今還會疼嗎?”
“謝姑娘不必憂心。”
他最擅長嘴硬:“這些皆是舊傷,多年前就沒了感覺。”
謝星搖用手沾著藥膏,除塵訣過,指尖往下。
這是未曾被人觸碰過的地方。
陌生的觸感好似羽毛,勾出心口一絲輕顫,晏寒來指節用力,扣住袖口。
他早已習慣那些毫不留情的鞭打與棍棒,力道重重落在身上,咬牙就能挺過去。
然而這種感覺不同。
姑娘家的手指柔軟細嫩,沒用多少力氣。
疼痛輕微,更多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癢,絲絲縷縷滲透在血肉,他想壓,卻壓不住。
溫柔的刀最是磨人。
指尖掠過他心口。
許是被胸腔裡又快又重的震動嚇了一跳,謝星搖停下動作,手指摁在胸前,抬眸對上他雙眼。
晏寒來壓下心中局促,沉默著冷臉,不動聲色避開這道目光。
“……啊。”
不知見到什麼,謝星搖很快低下腦袋:“右手這裡——”
晏寒來循聲垂頭。
自從獻祭以後,他的右手近乎成了擺設。
拿不起重物,做不好精細的動作,連觸覺也一夜退化,隻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外物。
右臂修長,擁有好看的肌肉輪廓,除了遍布的傷疤,手腕還破開一道巨大血痕。
一塊外皮沒了蹤影,露出猩紅血肉,四周的皮膚腫起青紫色澤。
連他都覺得難看。
“進洞的時候,被蛇咬過。”
晏寒來的語氣漫不經心:“我處理過,不礙事。”
當時他安頓好謝星搖,體內靈力散儘,疲乏不已。
正要入睡,被一條潛藏在藤蔓裡的毒蛇咬住了手腕。
想來就覺心煩。
他分明做過簡單的除毒,沒想到還是成了這種模樣。
不知出於什麼心思,晏寒來不想讓她見到。
他說罷便要縮手,右臂卻被握住。
廢掉的右手沒什麼力氣,掙脫不得。
“把蛇毒全都逼出來了嗎?”
謝星搖看得更仔細:“裡麵還有烏青。”
“我自己來。”
晏寒來用力收手:“你不會療毒,彆碰。”
心中愈發煩悶,散出陣陣古怪的隱痛。
他不應在謝星搖麵前表現得如此狼狽。
這一切都該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分毫。
然而此刻他衣衫半褪,過往的記憶、猙獰的傷疤、還有這隻令他厭惡至極的右手,全都在她眼前展露無遺。
醜陋不堪。
謝星搖卻置若罔聞,用了個簡易的除塵訣,食指倏動,即將靠近那團血汙。
晏寒來蹙眉:“彆碰,臟死了——”
他眼睫一顫。
謝星搖終究沒用食指撫上血漬。
跪坐在他身前的少女手指後退,下一刻,低下了頭。
唇瓣柔軟,輕輕落在那處模糊的血肉,她生澀用力,吸去一團毒血。
耳後的熱潮湧上喉嚨,讓他發不出聲音。
“這樣除毒最快,對吧。”
謝星搖吐出毒血,用靈力消去口中毒息,食指輕旋,按住他腕骨。
不留給晏寒來反應的時機,她又一次低頭向下。
他努力維持一絲理智,心知不應讓她受這種委屈,繼續把手往回縮:“小傷而已,謝姑娘不必勉強。”
謝星搖沒應聲,倏然抬眼。
她本是垂著頭,抬眼的瞬間,吮.吸毒血的力道消失不見。
偏偏嘴唇還停在他手上。
細雨連綿,聲聲入耳,惹人心慌。
“什麼勉強。”
謝星搖開口,唇瓣貼著皮膚張開又合攏,不似吸去蛇毒,更像曖昧至極的輕輕啄吻。
她眨眨眼,眸光躍動,被遠處的暗光映出點點星色:“誰說我是勉強。”
心跳快得前所未有。
不知是不是錯覺,當謝星搖低聲說完,唇瓣輕軟,在他右手緩緩摩挲一下。
晏寒來徒勞張口,發不出聲。
被他深深厭棄的右手,那處臟汙角落,被她輕柔掠過。
如同一個綿長的輕吻。
溫柔得令人喉間發澀。
洞外的雨水寒意透骨,右手上漫開的氣息好似暖流,絲絲上湧,熏得識海如同醉酒。
臉上很燙。
他動一動指尖,枯涸死寂的骨血,仿佛有了全新的律動。
樹影斑駁,細雨纏綿,曖昧的暗潮了無邊際。
謝星搖又一次吸出毒血,看著腫脹漸漸消退,食指按揉他腕骨,恰好撫過一條舊傷疤。
半晌,她低緩出聲:“晏公子,右手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