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姓弟子動作極快,轉過身去,手中已然握了個黑色小錦囊:“還好你發現得及時,否則他們藏著這個,不知會鬨出什麼幺蛾子。”
門邊的少年弟子頷首一笑:“師兄謬讚了,我隻是儘一個本分。”
“既然找到儲物袋,那就走吧。”
顧姓弟子點頭:“還有不少地方等著巡邏。”
他說完就走,毫無逗留之意。
另一個少年弟子恭敬跟在身後,牢門被沉沉關上,長廊中的兩道水藍色身影漸漸消失。
“……嚇死我了。”
月梵拍拍心口:“還好還好,這‘顧師兄’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樣子,居然沒再追究。”
“也多虧樓厭能想出這麼一個辦法。”
曇光靠在牆邊,好奇探了探頭:“樓厭道友,怎麼了?”
自從交出“儲物袋”以後,他就一直沉默著站在原地,一句話也沒說。
半晌,樓厭蹙眉回頭。
“不是不太聰明。”
他右手上抬,掌心裡,赫然握著個淺粉色夜光錦囊:“他拿出去的……是自己的儲物袋。”
完全解釋不通。
夜光錦囊沒有靈力,並非真正的儲物袋,一旦交給南海仙宗的弟子,可能會招致懷疑。
顧姓弟子用自己的儲物袋將其替換,這樣一來,就能單純解釋為“搜身不周”,讓其他人放鬆對他們的戒備。
他為什麼這樣做?
“所以……”
溫泊雪撓頭:“這個‘顧師兄’,在幫我們?”
“不一定。”
樓厭細細端詳手中錦囊,眉宇微沉:“但我猜……不久以後,他會主動找上我們。”
*
另一邊,林中洞穴。
給晏寒來上身擦好藥膏,謝星搖收好繃帶和瓷瓶。
口中吸出的蛇毒已被她用靈力消解,眼前的傷口儘數纏好了繃帶,至於更下麵一些的部分——
當她無意間垂頭,晏寒來立馬縮了下身子。
他絕對絕對不會願意,至於謝星搖,也覺得不好意思。
她既不是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也不是肆意妄為的女魔頭,在這種情況下,難免拘謹局促。
晏寒來的儲物袋裡東西不多,她逐一翻找藥物,拿出幾個白玉瓶:“哪一瓶是用來恢複靈力的?”
少年淡聲:“從左往右,第三瓶。”
他頓了一下:“……衣服。”
謝星搖這才後知後覺,塗藥纏好繃帶以後,她還沒把晏寒來的衣物穿上。
白玉瓶被小心放下,她動作不甚熟練,在儲物袋裡找出一件乾淨的青衣,認真為他合攏衣襟。
感受到這道緊緊凝視、一本正經停在他身體上的視線,晏寒來無言抿唇。
她甚至還從白玉瓶裡拿出丹藥,抬手送到他嘴邊。
晏寒來乖乖吃下,語氣裡聽不出情緒:“我又不是小孩。”
謝星搖:“嗯嗯,晏公子成熟穩重,一點兒都不彆扭不孩子氣。”
陰陽怪氣。
被她塗抹的藥膏緩緩滲入血肉,沁開薄荷一樣的清爽涼意。
修真界裡的靈丹妙藥多不勝數,在治療外傷一事上,效用遠遠好於如同金瘡藥。
少年沉默一刹,轉移話題:“其他人,有回音了麼?”
謝星搖整理好儲物袋,搖頭:“沒有。”
雖說原文裡的主角團一路順風順水,但自從遭遇深海裡的那道邪氣,她就強迫自己脫離了原文思維。
久久不回傳訊符,要麼是昏迷入睡,要麼弄丟了符籙,要麼……
他們遇上了棘手的意外。
如今晏寒來靈力透支、難以行動,丹丸藥效發作,應該是一個時辰左右。
一個時辰後,待晏寒來恢複一些氣力,無論月梵他們有沒有發來回信,他倆都得離開山洞,主動去尋找其他人了。
這個小世界,比他們想象中凶險許多。
想到這裡,謝星搖後腦勺陣陣發疼,打了個哈欠。
她白天在浮風城裡用儘腦細胞,後來進入深海、遭遇風暴,神識恍恍惚惚,又進入了晏寒來的記憶。
從頭到尾疲於奔波,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這會兒身體終於不堪負荷,感到了鋪天蓋地的疲憊。
晏寒來看出這一點,輕撩眼睫:“被子在那邊。”
許是覺得謝星搖合上的衣襟鬆鬆垮垮,他開口時費力抬了手,將衣服攏緊。
察覺身前的少女直愣愣盯著他瞧,晏寒來耳後微熱,麵色更冷:“謝姑娘不去歇息,當心力竭。”
謝星搖不知在想些什麼,遲疑眨眼,乖乖點了點頭:“哦。”
於是身邊那道緋紅的影子漸漸遠去,晏寒來聽著她的腳步聲,疲乏闔上雙眼。
被她唇瓣貼過的右手,直至此刻,仍在悄然發熱。
雨聲嘈雜,他閉著眼,睡不著。
過往的記憶翻湧如潮,痛苦的屈辱的,無一例外好似針紮,深深印刻於識海。
他從未忘記仇恨,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複仇。
孑然一身的複仇。
那段日子過得狼狽不堪,跌跌撞撞,猶如一匹獨狼。
方才細細回想,在識海突然多出的那段記憶裡,身邊卻出現了另一道影子。
無比虛幻,卻又無比真實。在滿是血氣與絕望的暗艙裡,那人抱著他落下淚來,一遍遍告訴他,未來的晏寒來很好,會被所有人喜歡。
那是謝星搖。
右手又一次湧上陣陣熱潮,不知怎麼,熱意似乎滾燙得過了頭,像在被火灼燒。
晏寒來輕輕動一下指尖。
想起夢裡的一切,他心中悸動,兼有酸澀的不安。
這麼多年來,一心複仇變強的少年很少像這樣患得患失——
想讓她看見,又不願讓她看見。
他害怕在謝星搖眼中,見到類似於“同情”“可憐”和“看不起”的神色。
安靜的洞穴裡落針可聞,倏忽之際,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迅速睜眼。
甫一抬頭,見到謝星搖。
像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她微微張大雙眼,兔子一樣渾身頓住。
晏寒來:……
晏寒來:“怎麼?”
“晏公子。”
她腳步輕快,小跑到他跟前停下:“今天下雨。”
晏寒來想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沉默抬眼。
謝星搖輕咳:“下雨好冷。”
晏寒來言簡意賅:“被子給你了。”
那分明是冬天用的棉被。
對方立馬正色:“我有被子,你著涼了怎麼辦。”
兩個人待在山洞裡,他總不可能自己搶過被子,讓一個小姑娘受凍受涼。
晏寒來語氣不變:“不必,我不畏寒。”
謝星搖欲言又止,摸摸鼻尖,又碰碰耳垂。
她有些猶豫,鼓起勇氣開口:“可是,下雨,一個人睡,也很冷。”
與他四目相對,謝星搖欲蓋彌彰挺直後背:“就是,晏公子你懂的吧,被子裡被潮氣浸透,剛進去就被凍出來了,待不久的。”
晏寒來努力理解她的意思。
晏寒來靜默一瞬:“謝姑娘稍候片刻,我為你捂熱。”
什麼捂熱。
那豈不就是——
謝星搖後退一步,脫口而出:“不不不用!不用晏公子暖.床,我的意思是——”
這句話剛剛出口,她就差點咬到自己舌頭,腦子裡嗡然一響。
晏寒來也是微赧,長睫簌簌顫了顫。
可惡。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大膽,鼓起的勇氣還沒一鼓作氣宣泄出來,就漏了個一乾二淨。
當時用“吸去毒血”的名義親了親晏寒來右手,就已經讓她緊張到心快加速,根本不像明麵上那般雲淡風輕。
謝星搖壓下心中緊張,努力思考接下來的措辭。
猝不及防,角落裡的晏寒來張開薄唇。
“兩個人?”
她陡然抬眼。
洞外的樹叢輕輕一晃,在他麵上映出婆娑倒影,少年眸光清潤,冷淩淩的眸子一眨不眨看著她。
嘴唇是毫無血色的蒼白,卻又隱隱現出血一樣的豔。
謝星搖又摸了下耳朵:“……嗯。”
晏寒來默然起身。
她還是緊張,試探性瞟他:“我可以把被子搬過來。”
對方像是不動聲色笑了笑:“這種事情,還不必勞煩謝姑娘。”
他行走時沒什麼力氣,整個人看上去虛弱懶散,動作倒是很快,左手掀開毛毯,貓一樣進入被褥。
謝星搖跟在他身後,正要鑽進被子,聽晏寒來淡聲道:“這裡。”
他側了個身,讓出方才躺過的地方,被少年人的體溫浸染後,被褥散出縷縷暖熱。
晏寒來一頓:“衣服,是乾淨的。”
……還真成了暖.床。
謝星搖點點頭,心中生出一絲小小的雀躍,乖乖躺進被子。
兩個人和一個人睡在被褥裡,感覺截然不同。
她從棉被裡醒來的時候,身邊空空蕩蕩,恍惚中翻了好幾次身,這會兒一抬眼,就能見到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影子。
晏寒來的氣息好熱。
她總覺得不對,佯裝鎮定地開口:“晏公子,是不是染上了風寒?”
晏寒來:“並未。”
他小聲爭辯:“我還沒到一吹冷風就著涼的地步。”
明明上上次喝酒以後,某人就發燒頭痛,說話甕聲甕氣,還被雀知誤以為在打奶嗝。
謝星搖暗暗腹誹,正要開口,耳後兀地一熱——
晏寒來倏然側過身來,定定對上她雙眼。
四下幽謐,在無比狹窄的空間裡,二人幾乎是毫厘之距。
他眼中沒了平日裡的懶倦,如同澄淨潤澤的墨玉棋子,五官深邃,被晃動的樹影映出銳利輪廓。
碎發淩亂,好似墨雲,因晏寒來微微一動,在頰邊輕悠晃蕩。
昳麗,沉靜,淩厲又溫柔。
他喉結上下滾落:“還冷麼?”
其實已經不冷了。
靈狐少年氣息滾燙,足以驅散潮濕的冷意,但鬼使神差,謝星搖還是低聲道:“有點兒。”
於是耳邊傳來衣物摩挲的細微聲響。
她屏住呼吸。
隨著熱意流淌,晏寒來左手貼上她後背,往懷裡一壓。
他身上是乾淨清爽的皂香,夾雜有藥膏的薄荷氣息。
謝星搖嗅了嗅,與此同時,感受到少年心口沉重的震動。
晏寒來:“這樣呢?”
“唔。”
溫暖的被窩最容易讓人心生困倦,謝星搖腦袋越來越沉,沒頭沒尾地問他:“晏公子,靈狐一族會因為心愛之人分化性彆,對吧?”
晏寒來:“嗯。”
她低低吸了吸氣:“你看上去是男孩子喔。”
“化形術而已。”
他毫無停頓地解釋,如同下意識想要澄清:“靈狐一族五歲時,會讓小孩自行選定男女,在真正分化前,以選定的性彆過活。”
謝星搖笑了笑:“所以直到現在,晏公子都沒喜歡過彆人?”
她越來越困,打了個哈欠:“你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晏寒來沉默無言。
若是以前,他定會冷笑著告訴她,情愛乃是世間最為無用之物,他不需要,也從不渴求。
然而此時此刻,他說不出口。
右手上的熱氣漸漸蔓延,悄無聲息,已經到了胸膛。
紛紛雨聲裡,謝星搖忽然又叫他:“晏公子。”
她太累太困,聲音小心翼翼,帶有一絲惺忪睡意:“傷口,是不是很疼?”
少年沒即刻應聲。
他本該像以往那樣逞強,對滿身疼痛置之不理。
熱意更濃,晏寒來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下巴輕輕蹭過她肩頭,惹得懷中的小姑娘一顫。
他聲音又輕又悶:“有點。”
被褥被撩動時,生出一絲清涼微風。
謝星搖伸手,一手撫上他脊背,左手則緩緩向上,抱住他腦袋。
她動作笨拙,將少年人的後腦勺一點點下壓,掌心柔軟,生澀揉了揉。
謝星搖往他懷中縮得更緊:“摸摸,抱一抱。”
好溫柔。
晏寒來垂眸,掌心用力。
懷裡的觸感十足陌生,是他從不敢奢求的綿軟溫熱。
他小心翼翼,鼻尖虛虛蹭過謝星搖側頸,細嗅屬於她的氣息。
暗香縈繞。
心跳不止。
熱意綿延,自心口彌散,湧向四肢、脖頸、識海,以及更下一些的小腹。
……
……
好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