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生沉默須臾,眼淚又往下落。
好在他很快胡亂擦掉眼淚:“時間緊迫,巡邏的弟子就快來了。這座地牢戒備森嚴、形如迷宮,你們要想離開,可謂難如登天。”
顧月生道:“我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歸根結底,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他說著抬手,飛快遞來一張手繪地圖:“這是地牢裡的路線圖,看完以後記下來,明天還給我。”
溫泊雪小心接過,聽他繼續道:“明日扶玉會來,我和另一個弟子將押送你們前往煉丹房。在此期間,你們一定要發起突襲,我會故意放水——隻需打倒另一個弟子,就能趁機逃走。”
這樣一來,就算他們逃跑失敗,顧月生也隻會得到一些“看管不利”的懲罰,問題不大。
顧月生神色稍凝:“離開地牢後,千萬彆鬆懈——這地方位於深淵之下,要想離開,必須徒手爬上萬仞懸崖。你們能做到嗎?”
這才是最難的一點。
懸崖陡峭,處處危機,對於修為全無的他們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
顧月生微微蹙了眉,身前另外幾人,卻是不約而同眸光一亮。
溫泊雪撓撓頭。
好像……
他的《人們一敗塗地》,終於能發揮作用了?
“放心。”
月梵拍胸口保證:“我溫師兄是練過的,徒手攀爬不成問題。”
“務必小心。”
顧月生歎一口氣:“在此之前,已經有兩個人失敗了。”
兩個人?
曇光明白了:“除了我們,你還試過幫彆人逃走?”
“可惜一個也沒成功。”
少年垂下眼:“被壓製修為以後,不說爬上那道萬丈懸崖,他們連避開巡邏的修士都做不到。”
他加重語氣:“這一點也要當心。除了負責押送的弟子,地牢裡還有不少人負責巡邏,你們能避則避,彆惹出亂子。”
溫泊雪用力點頭。
他來不及說話,忽然聽見牢房外一道暴怒男音:“你們這樣做,是要遭天譴的!天譴!”
樓厭飛快撩起眼皮。
那人繼續叫喊:“仁義禮智信,你們占了哪一項?連我們魔尊都說要講富強民主文明和諧,你們要喪心病狂至此嗎!嗚呼哀哉!”
下一刻,有小弟子不耐煩道:“還想挨鞭子是不是?閉嘴!”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樓厭:……
樓厭:“這是——”
“是魔域的人,一天到晚吵個沒完。”
顧月生扶額:“他修為很高,像這種修為的,不會被南海仙宗直接拿去煉丹。”
溫泊雪:“為什麼?”
“他們的妖丹蘊含了太多靈力,一時不慎,很可能導致爆體而亡。”
顧月生退開一步,做出搜身完畢的姿態:“而且一旦吃下去,修為起碼增進一個大階,無論放在誰身上,都很不合邏輯。”
他說著看一眼走廊,與路過的一個小弟子相視一笑:“所以,南海仙宗決定溫水煮青蛙,一天天汲取他們的修為。”
這也太惡心了。
不止溫泊雪,所有人後背都生出一陣惡寒。
月梵心下一動:“那浮風城失蹤不見的大祭司,應該也在這裡囉。”
她話音方落,便聽遠處響起冷然女音:“成天鬼哭狼嚎,實在不成體統。”
“鬼哭狼嚎”的男人更氣。
“你這是妥協!還有一點兒鮫人大祭司的威嚴嗎!我們魔尊說了,不畏強權不畏欺淩,隻要我們廣大群眾團結起來,就能推翻南海仙宗的統治!”
女人冷哼。
顧月生由衷感慨:“那位魔尊真是個神奇人物,自己怪怪的,連帶手下也成了這副德行,成天胡言亂語。”
樓厭:……
“我不宜逗留太久,得先行離開。”
靈狐少年眸光一動:“明日……看你們的了。”
“放心。”
月梵笑笑:“對了,能給我們一張傳訊符嗎?”
*
小世界裡的雨還是沒停。
謝星搖能聽見雨聲的淅淅瀝瀝,睜開雙眼,見到的卻是另一幅情景。
她又在做夢。
夢到的……居然是那位禪華劍尊。
每每取得一塊仙骨,她都能感受到一段來自仙骨的記憶。
之前幾次的夢,都發生在取得仙骨的一兩天以後。這次應該是對應了幽都的那塊,不知怎麼,居然延遲了這麼久。
眼前所見,也要模糊許多。
夢裡的禪華劍尊,已然長成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人——
隻可惜處境似乎不大好。
他身受重傷,渾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小床上,與上一場夢境中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去甚遠。
床邊立著的人影,是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師父。
“事到如今,你將我留在這裡有什麼用。”
青年咬牙,嗆出一口血:“我不是說過了麼?從今以後,你我二人恩斷義絕,不再有師徒情分。”
老道凝視他許久,語氣極淡:“你何苦如此。”
“何苦?”
青年冷笑:“這是我心甘情願。以我的資質,多少仙門大宗求賢若渴,掙著搶著要收我為徒——我不願留在這道觀,有錯嗎?”
老道不語,端來一碗湯藥。
“我不要!”
一手掀翻瓷碗,深棕色湯藥灑落一地,青年忍痛起身,額頭青筋暴起:“你彆纏著我!從小到大就對我百般約束,如今我倦了厭了,你還要將我困在這裡麼!這麼多年修為毫無突破,跟著你,我能得到什麼?”
燭光驟晃,血氣蔓延。
一旁的謝星搖蹙起眉頭。
如果她沒記錯,禪華劍尊自幼年時候起,就一直跟著這位老道。
莫非他為了躋身大宗門,竟不惜與師父決裂?還有這滿身的傷痕……
萬眾敬仰的禪華劍尊,難道是個利欲熏心、不顧恩情之輩?
這也太、太崩人設了吧。
隻可惜來不及細想。
這次的夢境恍惚又暗淡,如同一場搖搖欲墜的看電影。
眼前一幕匆匆掠去,當謝星搖再眨眼,感到一股柔暖熱氣。
是晏寒來身上的熱。
此時此刻,她正躺在晏寒來懷裡。
識海如被猛地一戳,那點兒惺忪睡意全都消失不見。
謝星搖想動又不敢動,隻能悄悄調整呼吸。
少年人的手臂修長有力,緊緊環住她後背,察覺她的動作,心口用力一跳。
晏寒來醒著。
之所以一直沒動,或許是為了不打擾她。
有生以來頭一回與同齡少年相擁而眠,說不緊張,定是假話。
謝星搖壓下心中躁動,以及更多不可言說的念頭,佯裝鎮定開口:“晏公子。”
他身上太熱了,體溫顯而易見不正常。
謝星搖:“你是不是不舒服?儲物袋裡有沒有治療風寒的藥,我去拿一些。”
晏寒來悶聲:“不必,我吃過。”
他似是匆忙,又像心慌,飛快鬆開壓在她背上的左手,自被褥間跪坐起身。
遲疑一瞬,又道:“許是惡咒發作。”
聽見惡咒,謝星搖神色稍沉。
她見過晏寒來的記憶,清楚明白當年的男孩是在何種屈辱的環境之下,被扶玉種下了惡咒。
於他而言,每每惡咒發作,都是一次難言的折磨。
被褥微微一動,少女靜默坐起身子。
因著方才的入眠,她眸底尚有幾分綿柔倦色,烏發淩散如雲,蜷曲著覆在頰邊。
謝星搖屈著膝蓋,上前靠近他,隱隱露出瑩白腳踝。
她伸出雙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要來嗎?”
根本讓人無從拒絕。
其實這並非惡咒,晏寒來心知肚明。
但他有辦法讓它成為惡咒發作。
謝星搖入睡的這段時間,他從未闔過眼。
經過短暫調養,靈力好不容易恢複了些許,晏寒來不甚在意,暗暗將其驅動。
殺氣淩厲,毫無憐惜劃破他識海,劇痛蔓延中,惡咒翻湧。
他覺得自己狡詐又惡心。
然而心中唾棄之餘,又無法停下動作。
床褥被摩挲而過,少年緩緩向前,靠近那雙纖細手臂。
謝星搖小心翼翼,將他抱住。
晏寒來身上有傷,她不敢用力,隻能輕輕環上脖頸與後腦勺。
還是好燙。
之前幾次惡咒發作的時候……晏寒來體溫沒有這麼高吧。
謝星搖忍不住擔心:“會不會不止風寒這麼簡單?”
懷裡的人難受得神誌恍惚,沒有回答。
晏寒來咬緊牙關。
難以啟齒的熱氣,已經向著小腹往下。
隱隱約約,他甚至能感受到骨骼的摩擦與碰撞,四肢百骸皆是疼痛,伴隨火焰灼燒後的悶熱。
氣息渙散之間,少年冒出一對雪白狐狸耳朵。
然後是碩大蓬鬆的尾巴。
很難受。
卻也生出難言的期待。
痛楚將他吞沒,謝星搖的靈力冰涼澄淨,好似彙入荒漠的涓涓細流,沁出絲絲涼意,讓他久違感受到活著的實感。
她動作拘謹,從頭頂摸到耳朵尖。
恍惚裡,晏寒來聽見她的聲音:“晏公子,如果疼得厲害,我給你講故事吧,說不定能分散注意力。”
謝星搖思忖片刻,不甚熟練地開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原始森林裡,有一隻獨來獨往的狐狸。它看上去冷漠又凶巴巴,很不敢接近。”
晏寒來長睫倏動。
他如被業火灼燒,渴求尋到一縷清涼,鼻尖劃過她衣襟,來到冰涼側頸。
謝星搖輕輕一顫。
少年悶聲應她:“嗯。”
“但住在它隔壁的兔子卻不怕它,狐狸很好奇,問兔子原因。”
因他垂頭一蹭,謝星搖尾音抖了抖:“兔子回答,自己最初也很害怕狐狸,覺得它又冷又凶,想要遠遠避開,但相處久了才發現,原來根本不是這樣。”
晏寒來像是笑了下:“嗯。”
“狐狸嘴硬心軟,其實是隻好狐狸——會安慰,會關心,也會保護其它動物。”
她摸了摸少年的耳朵尖:“說不定連狐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這次晏寒來沒應聲。
他心口倏地一跳。
有某種潛藏在心底的堅硬之物,仿佛在漸漸消融。
“兔子想對狐狸說,其實你已經很好很值得喜歡啦。不管有什麼事,不要咬牙自己扛。”
她一頓,嗓音更低:“我也想保護你一次。”
不知是在說故事,還是在說什麼彆的東西。
生澀稚嫩,卻溫柔至極。
他心動得難以自持,根本抑製不住。
惡咒撕裂識海,體內的熱意似乎能將他融化,晏寒來卻愉悅揚起唇邊。
謝星搖的掌心停留在他耳尖,極致的痛楚,極致的歡愉。
帶來無上的極樂。
靈狐一族自出生以來本無性彆,直至死心塌地愛上第一個人,才會為其分化男女。
他曾經覺得荒謬至極,如今卻甘之如飴,迫不及待想要留下這道烙印。
永恒的、不會消逝的烙印。
他的愛與欲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漿,明麵上不顯分毫,實則早已愈燒愈重。倘若掀開那層雲淡風輕的偽裝,謝星搖定會驚訝於它的洶湧滾燙。
晏寒來在顫抖。
謝星搖遲疑著抬頭,無端心跳加速。
少年俊秀的麵龐近在咫尺,雙目緋紅,薄唇輕勾。
如同春夜海棠,曉月霜雪,長睫倏忽一顫,撩得心口發麻。
像噬魂奪魄的惡鬼,也似脆弱柔和的羔羊。
晏寒來靜靜同她對視,半晌,抬手捂住她雙眼。
觸手可及,是他此生唯一的愛念。
灼灼氣息更洶更濃,心跳劇烈得前所未有——
他正變得和之前不再一樣。
火焰凝出實體,從虛無縹緲,漸漸到能被他清醒感知,酸澀微脹,再難消退。
少年茫然懵懂,下意識渴求她的貼近與撫摸。
“晏公子。”
這不對勁。
謝星搖被他嚇了一跳,言語中生出幾分怯意:“你如果不喜歡這樣……我還是找些藥來吧。”
雙眼被猝不及防蒙住,她視野中一片漆黑,清晰感知到周身暗湧的熱流。
呼吸交融,晏寒來顫抖得更加厲害。
他低聲開口:“謝姑娘討厭這樣?”
當然沒有。
謝星搖迅速搖頭,聽見一聲笑出的氣音。
她緊張得頭腦空白,停下所有動作。
左手仍然緊緊貼著她雙眼,晏寒來俯身向下,如之前一樣,鼻尖蹭過頸窩。
然後用毛絨絨的狐狸耳朵,毫無克製地壓上她掌心。
“繼續摸。”
臉上熱得像在發燒。
被蒙住雙眼,謝星搖見不到他身體的異變,也看不清對方眼中的旖旎之色。
聲聲心跳裡,隻能感受到晏寒來靠近她耳朵,薄唇若有似無擦過耳垂。
暗夜幽謐,愈發沉重的呼吸四下溢淌。
春夜,細雨,涼風。
少年此生的頭一回心動。
他的呼吸淩散又熾熱,在耳邊轟然炸開:“……喜歡。”
——喜歡謝星搖。
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