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1 / 2)

濃雲聚散,轟響如雷鳴。

四麵八方皆是海潮一樣的沉沉強壓,在天道之下,萬物生靈渺小不堪。

這是無人能擋的浩蕩威壓,晏寒來無言蹙眉,以全部靈力將她護住,喉間腥甜,咽下一口血氣。

謝星搖卻上前一步,站在與他並肩的位置,分擔過於沉重的氣息。

有生以來頭一次麵對天道,未知的恐懼將她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在不久之前,她尚且隻是個沒什麼偉大願望的普通人,一輩子經曆過最大的苦惱,是無法忍受父母驚人的控製欲。

平凡至極,庸庸碌碌,絕不會去思考遙不可及的天道法則。

謝星搖當然會害怕。

恐懼感源源不絕,將心口壓得搖搖欲墜,她必須竭力穩住身形,才不至於雙腿發軟。

這是源自本能的戰栗。

然而除卻本能,身為人,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理智——

如同一根孑然佇立的骨,支撐起將近潰散的決意。

她不想妥協,也不願妥協。

天道靜默無言,謝星搖再度開口:“我遊曆過修真界的東西南北,每到一處地方,提及天理,百姓無一不是敬畏天道,相信萬事萬物遵循因果規律——不知這所謂‘因果規律’,當真存在麼?”

似是對她的回應,遠處濃雲翻湧,緩緩溢開波浪般的弧。

與此同時,有聲音自識海響起。

——不對。

那不應被稱為“聲音”,而是一道突如其來的神念,非男非女,似真似幻,自它出現的刹那,謝星搖識海中生出無儘清明。

那神念道:[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天道有常。世間千年萬年,自有因果。]

賭對了。

身體在強烈的威壓之下僵硬不堪,謝星搖眉心一跳,嘴角無聲輕揚。

修真界裡的天道,和她曾經生活過的二十一世紀中的“天理”不同。

“天理”生於天地,源於自然,是世間萬物得以運轉的總體規則,十分籠統,並不存在一個確切的形象。

但“天道”不同。

修真界靈力凝集,萬物有靈,哪怕是看似虛無縹緲的天道,也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縷意念。

也就是說……她能與之溝通。

天道至高無上,哪怕是飛升成仙的得道高人,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在真實的修真界裡,根本不可能如那樣,以脆弱的人身仙身與之對抗,斬滅天道,重塑法則。

畢竟在天道身後,是強悍無匹的整個修真界。

萬幸,它能與生靈對話。

想來也是,天道無所不能。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那是自然的規律。”

謝星搖道:“關於人、妖和魔的呢?”

她說得篤定而認真,開口時極目遠眺,望向烏雲儘頭。

“你說‘天道有常’,如果我沒理解錯,應該是指一切都要遵循秩序,天道自有其規律。然而今時今日,修真界裡的秩序規則,究竟是什麼?”

她停頓稍許:“是可以肆無忌憚屠戮妖魔?是隻要不被發現,就能理所當然地欺辱弱者?還是所有人都能為了變強而不擇手段?”

天道沉默。

“你答不出來,因為你從未有過製約。”

喉嚨裡鮮血翻湧,謝星搖咽下一口腥氣:“口口聲聲說天道有常,但在這個修真界裡,分明連一條合理的秩序都沒定下——這要萬事萬物如何去遵守?”

仍然沒有回音。

她正要繼續,意料之外地,竟見天邊濃雲一動。

雲霧凝結,徐徐下湧,再眨眼,竟聚作一人模糊不清的身形。

那人影非男非女,看不見五官,也沒有固定的形體,隨著流雲湧動,身形時高時低,聚散如水。

不知是不是錯覺,自它出現以後,渾身上下的威壓減輕了些許。

謝星搖抬眼看它,最後道:“天道之所以成為天道,是因人人皆能在它之下,其所當行,止所當止。可縱觀此界,何為‘當行’,何為‘當止’,從未有過明晰的界限。”

天道的“無為”絕非“不為”,一旦毫無作為,那便形同虛設。

倘若像現在這樣,不製定任何約束,放任修士們弱肉強食,恐怕再過不久,修真界將滿納汙垢,生靈塗炭。

遠處的人影飄搖晃蕩,靜了須臾,驀地出聲:“界限?”

聲音仍是自識海響起,如暮鼓晨鐘,清幽空靈,回響連綿。

“我覺得。”

謝星搖:“或許,我們可以試著談談。”

*

月梵:……

月梵清清嗓子,嘗試斟酌出一句合適的開場白,久久想不出措辭,目光微動,看向謝星搖。

很離譜。

被樓淵打傷後,她恍惚間感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威壓,識海不堪重負,昏了過去。

再醒來,謝星搖指著身邊的不明物體告訴她,那是天道的化身。

晏寒來也莫名其妙進入天道聖域,聽謝星搖說完他們昏倒後的來龍去脈,她隻覺得,自己仿佛錯過了一萬段劇情。

聲音被最大限度壓低,月梵湊到她耳邊:“這就是天道?飄來飄去,怎麼跟森林冰火人似的?”

“啊!”

溫泊雪本來緊張得一動不動,聞言恍然大悟,一瞬出神:“真的好像!”

韓嘯行身為大師兄,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們一聲:“你們有沒有思考過一種可能性,麵對天道,不管你們用多小的音量,講話都能被它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看它飄飄忽忽的身體,的確很像森林冰火人。

尤其是頭頂不斷晃蕩的那團光暈。

這個想法剛剛浮上心頭,便聽謝星搖身旁的人影淡聲道:“心中所想,亦能知悉。”

哦。

韓嘯行選擇假裝聽不懂它的意思。

“所以,”曇光道,“我們醒來後聚在這裡,是為了給所有事情商討出一個結果?”

他說著頓住:“對了,不是不能妄議天道嗎?”

“禁止談論天道,很可能是聖域裡的規矩。”

謝星搖道:“天道本身無悲無喜,不會因為被人批判幾句,就隨意降下懲罰。”

她看一眼身邊的模糊人影,語氣中多出幾分不自信:“應該,是這樣的。”

都說大道無情,其實並非無情無義,而是無私心,無妄念。

這個世界的天道從頭到尾不怎麼管事,論業績鐵定不合格,但不可否認的是,或許正因如此,在它身上才感覺不到私心。

就像空氣,無處不在,不會因為旁人的評價生出半分情緒。

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僅僅用上幾段言語,就讓天道派出化身,和他們一並聚在這裡。

它冷酷,理智,且清醒。

……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是當真想過,自己會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天道撕成碎片。

“是要談論修真界的因果,對吧。”

溫泊雪小心看它:“我覺得,不太合理。”

見人影沒反應,他壯起膽子繼續道:“所有人都相信善惡有報,我不是說好人一定有好報……但南海仙宗的修士吞服妖丹,居然還能安然無恙地渡劫升級,很不合理。”

“確實。”

曇光道:“我以前看過的話本裡,都說修士進階時,需要經曆雷劫。雷劫一是為了鍛體,二是為了煉心,如果心性不純,會被雷劈。”

小和尚撓撓頭,皺了皺眉:“南海仙宗那些人,修為進階全靠妖丹,心性就更不用說了,可謂惡心至極。無論鍛體還是煉心,他們全不達標,結果進階得毫無壓力。”

瑩白色的模糊人影晃動一下:“鍛體煉心?”

“對啊!”

是他的老本行,一說起這個,曇光徹底來了勁。

“還有心魔,他們壞事做儘,居然沒有心魔懲罰嗎?”

曇光聲調稍揚:“心魔是每個人心裡的陰暗麵,做了那麼多惡心的事,心魔理應被無限放大——在進階的時候,一道邪念化一魔,如果挺不過這一關,有什麼資格飛升得道。”

不愧是網文寫手,這也太如數家珍了。

謝星搖默默瞧一眼天道化身,在滔滔不絕的曇光襯托下,它顯得茫然又困惑。

如果天道擁有情緒和表情,此時此刻,它的眼睛裡應該寫著:

要不,這天道給你來當?

比起天道的一己之力,二十一世紀網絡文學的創造力,還真是無窮無儘。

“如果飛升對心境沒有要求,那修真界豈不成了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人人互相殘殺,隻要能提升修為就好。”

曇光說得有些累,想著想著心生好奇:“這麼多年裡,你——您就沒覺得,修真界有哪裡不對勁?”

人影靜默片刻。

“我已多年未曾踏足人界。”

它道:“上回至此,是我協助人族製定律法。”

律法。

謝星搖總算有點兒明白了。

“作為天道,應該了解修真界的局勢吧?”

她揉了下眉心:“北有秘教,中有各大仙宗,西邊妖魔割據,東部南部稍微好些,但也漸漸生出不少崛起的新勢力。往大了說,東南西北誰都不服誰,往小了說,即便是在一個區域,修士之間的派係爭端同樣不少。”

天道上一次來到人界,應該是人族興盛之初。

那時的人們剛剛擁有生產力,普遍修為低下,要說的話,應該和唐宋時代差不多。

有統一的國家和國家機關,在由上而下的權力領導之下,律法才能得以施行。

但現在哪能行得通。

一來集權幾近潰散,二來修士們神通廣大,殺人取命輕而易舉,就算犯了法,也很難被發現。

樓厭恨鐵不成鋼:“因時而變,順勢而變。身為天道,怎能一味留在幾千年前?若是作為創業案例,開局天胡中道崩殂,企業得被你賠空——”

曇光立馬安撫:“樓兄,樓兄!冷靜,咱們可以更冷靜。”

“說了這麼多,不知天道可否給我們透露些消息?”

謝星搖抬眼:“比如我們幾個異世魂魄應該何去何從,這件事應當怎樣解決,被樓淵禁錮的魂魄怎麼辦,還有……”

她頓了頓,看向另一邊的韓嘯行。

青年對上她目光,輕聲開口:“樓淵真要魂飛魄散?”

“被他禁錮的魂魄,無法再回軀體之中。”

純白人影道:“樓淵將魂魄強行剝離,藏於自身識海。如此一來,那幾人魂魄離體,日日夜夜遭受魔氣蠶食,現已十分脆弱——倘若強行回歸原本軀體,無法支撐過於厚重的識海。”

“那他們怎麼辦?”

月梵皺眉:“而且……樓淵說過,我們是他們在三千位麵裡的轉世,一模一樣的兩道魂魄,不能出現在同一個世界裡吧。”

曇光靈光一現:“或許——”

他兩個字堪堪從嘴裡蹦出來,便聽白影道:“不錯。你們原本的身體中魂魄空缺,加之識海狹小,最適合讓他們寄宿其中。”

二十一世紀沒有修仙,也就沒有過於廣袤無垠的識海。

就算是傷痕累累、無比脆弱的魂魄,同樣能將它駕馭。

謝星搖暗暗思忖。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理由。

他們一行人住進了主角團的識海裡,很難回去二十一世紀;而主角團神識重創,在修真界中逗留不得。

隻需要兩兩交換,就能順理成章填補這個空隙,對於天道而言,是件順水推舟的好事。

“至於意水,或許能救。”

白影道:“他修為最高,神識算不得淩散,好好聚攏,說不定還會醒來。”

在場幾人皆是神色一動。

“真的嗎!”

月梵驚喜笑笑,很快想到什麼,試探性發問:“那……樓淵呢?”

白影:“忤逆欺瞞天道,自當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一刹靜默。

韓嘯行沉聲將它打破:“一定要這樣麼。”

他音調平穩,雙目漆黑,乍一看去無波無瀾,細細一探,才能覺察出不卑不亢的決意。

“他前半生所經曆的一切,除了那老道士,儘是四麵楚歌、處處凶險。”

韓嘯行道:“更何況,剝取仙骨換取自身修為,如此荒唐可笑的修煉方式竟能成功,並不斷發揚壯大……歸根究底,與尚未成熟的天道法則脫不了乾係。”

“對啊對啊!”

溫泊雪點頭:“他一輩子經曆過那麼多事情,大多是背叛和逃亡,後來入魔,乃是走投無路。”

人影毫不猶豫:“他不可能活。”

“我們沒想讓他活下來。”

謝星搖:“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樓淵雖然早年受苦,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暴虐無度、害死了無數百姓。但——”

她一頓:“但論及初心,當年活在小道觀裡的他,心中並無惡念。我既已置他於死地,就不會奢求誰能讓他死而複生,我隻是覺得,魂飛魄散的懲罰太重。”

“不錯。”

月梵接話:“他的仙骨色澤純淨,並無邪念。隻要投胎轉世,忘記前生的一切,定能重新開始。”

曇光和樓厭同時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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