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淡淡光芒亮起,眼前又是一片流光溢彩。
發生什麼了?怎麼回事?讓我回去!混蛋!
穀小白的意識在摸索、探聽。
他實在是不甘心,就這麼離開那個時間。
雖然明知道一切都已經發生,他也不過是個過客,可他不甘心。
掙紮之中,隱約又聽到一陣鼓聲傳來。
是盲伯的鼓聲!
穀小白的意識蔓延了過去,緩緩睜開眼睛。
這裡是一處鬨市,穀小白坐在馬車上,身邊是駕車的白乾。
他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摸了摸自己身上。
我又長大了?
再看了看身旁的白乾,已經是他熟悉的中年模樣。
眨眼之間,已經是十多年之後了嗎?
馬蹄聲中,白乾回過頭來,看到穀小白睡醒了,道:“公子,你怎麼又睡著了?我們馬上就到出城了,可千萬莫再睡著了……”
“出城?”穀小白茫然,然後轉頭,看向了那鼓聲的方向。
一名瞽樂師,坐在街邊,身邊兩隻破鼓,茫然的敲打著。
鼓聲乾癟,不成曲調。
他的雙眼緊閉,麵容蒼老,口歪眼斜,胡須散亂。
那一瞬間,穀小白心中複雜難言。
盲伯!
穀小白剛想讓白乾停車,白乾轉頭看了一眼,突然麵色一變,拽著穀小白下了車,叮囑旁邊的白田道:“你駕車出城,我帶公子躲一躲!”
白田駕車剛剛離開,後麵就有幾乘兵車追了出去,白乾緊緊扯著穀小白,藏到了四周的人群之中。
穀小白心頭咯噔一聲,明白自己現在處在什麼場景了!
公元前686年,齊國大亂,公子小白倉皇出逃!
那一瞬間,穀小白心中悲愴。
在這個時代,樂工、女樂,不過是供人玩弄的奴隸,沒有絲毫的人權、要打就打要殺就殺。
不過是冒犯了主人,就被刺瞎雙眼,丟在街頭自生自滅。
這十多年,不知道盲伯是如何過來的,也不知道當初那紅衣的女樂,淪落何處。
但他自己,何嘗也不是如此?
就算是王公貴族,不也是頃刻間朝不保夕,隻能倉皇出逃?
生於這個時代,是否就是一種悲哀?
任你是人間君王,又或者是低賤奴隸,都不過是浮萍一朵。
穀小白混在人群之中,聽著盲伯茫然地打著鼓。
行人匆匆,沒有人停下來腳步,施舍他一飯一羹。
穀小白摸著身上,想要留下點什麼,突然間,又是幾名士兵走了過來,白乾拉了穀小白一下,兩個人連忙低下頭去,躲開士兵的視線。
穀小白偷眼抬頭看去,發現這幾名士兵,還押解著一名衣衫散亂、破舊,幾乎衣不蔽體的女子。
她蓬頭垢麵,嘴唇乾裂,身上汙濁不堪,一頭亂發,如同枯草,一雙眼睛呆滯木然,毫無生氣。
一名令官在前方大聲宣告:“營妓飛蓬,冒犯上官,禍亂軍營,示眾十日,今日問斬!死後當暴屍三日,不得收屍!”
女子被押解著,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斬營妓了!”
“快看!要殺頭了!”
“可算是要殺了,快去看,快去看!”
街上的好事之人立刻蜂擁而上,尾隨在後。
就在此時,那女子聽到了鼓聲,猛然抬起頭來。
如同兩顆灰珠的眼睛猛然亮起。
也不知道這個瘦弱乾枯的女子,從哪裡生出來了如許的力氣,掙脫了鉗製,狂衝了出去,撲倒在盲伯的麵前。
她抬起頭,看著盲伯那乾癟的雙眼,蒼老的麵容,想要開口,但十日的示眾曝曬,身體早就虛弱到極處,嗓子嘶啞得說不出話來。
盲伯茫然抬起頭,兩個人相距不過三尺,卻一個目盲,一個聲啞。
女子身後,兩名士兵拽緊繩索。
女子伸手想要摸一摸盲伯的臉,但卻被一把拽開,她眼角一滴淚水滑下,流過了乾癟的嘴角。
手掌極力伸展,卻總也觸不到那張臉。
終於,她的手掌張開,一縷青絲,以草繩捆紮,輕輕落在了鼓麵之上。
女子的頭發宛若枯草,枯槁花白。
而那一縷青絲,卻如一匹黑色綢緞,不知道已經剪下了多久,珍藏了多少年。
盲伯茫然伸出手去,在鼓麵摸索著。
當他摸到那鼓麵上的青絲時,全身劇震,如夢初醒一般站了起來,嘶聲大呼:“飛蓬!飛蓬!”
女子聽到了回過頭來,看著他淒然一笑。
盲伯的身邊,無數的好事者蜂擁而來,將盲伯淹沒在人群之中。
“快,快回去叫你娘來看殺頭!”
“嘖,離遠點,待會兒血彆濺一身,可不好洗……”
“彆擠彆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待會兒我先給你一刀!”
人群熙熙攘攘,皆為了這一個女子的問斬而興奮,穀小白想要越眾而出,卻被白乾一把拽住。
“公子,趁現在,快走!”被白乾拽著踉踉蹌蹌離開了人群。
穀小白回過頭去。
人群之中,有鼓聲響起。
女子聽著那鼓聲,麵上露出了笑容。
早就已經油儘燈枯的身體,卻重新湧起了力量。
她雙手破袖揚起,如飛雲橫空,如流水潺潺……
“死到臨頭,跳你媽跳。”劊子手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一道血光,如長虹貫日。
“飛蓬——”鼓聲戛然而止,暗啞的哀嚎聲響起。
首級滾落,雙眼依然看著那鼓聲傳來的方向。
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
妾身如蒲草,為君剪青絲。
此生無以報,待君係來世。
(注:這個故事其實來源於《銅雀伎》,在寫了盲伯這個人物之後,無意間看到了這個故事,又想起來《青絲》這首歌,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讓哈叔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中國古代,樂伎低賤,但正是他們創造了輝煌的樂舞,流傳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