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慕雲殊有點分不清這幾天以來他夜裡所曆經的那一切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如果說那僅僅隻是一場夢,那麼他桌案上憑空消失的那一碟糖糕又怎麼解釋?
賀姨知道他的脾性,夜裡也絕對不會來打擾他。
整個慕家的園子裡,除了賀姨之外和定期打掃的人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來。
更何況,誰又會在深夜來到他的房間裡,隻為了拿走一碟糖糕?
除非,那本就是他親手送出去的。
或許他以為的夢境,其實是另一個神奇的維度?
這一天,慕雲殊將封存在畫室裡的那幅《卞州四時圖》拿出來,在院子裡的太陽底下,蹙著眉看了許久。
先是《天闕》,再是這幅《卞州四時圖》。
他這幾天夜裡,好像都進入了他筆下的畫中世界。
那麼她呢?
稍稍閃神之際,慕雲殊想起了那個站在河橋上,捧著一個廉價的絹紗燈籠,一副如獲至寶的模樣的姑娘。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肌膚瑩潤,白裡透紅,一雙眼睛純粹透徹,眼皮薄薄的,沒有屬於雙眼皮的褶痕。
笑起來的時候,模樣有點傻。
她的那張麵容,分明和他見過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可是……
慕雲殊回神時,驚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指腹已經貼在石桌的桌麵,憑著朦朧的記憶,在描繪著一個女孩兒的輪廓。
那個時候,他的手指尖就好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灼燒過似的,他下意識地蜷縮了指節,鴉羽般的睫毛不由地眨了一下。
可是他為什麼,會覺得她的那張臉,莫名有些熟悉?
眉頭皺了皺,慕雲殊心裡多了些煩躁,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光潔的額頭已經有了一層薄汗。
他照例把沒有糖衣的藥片偷偷扔掉,剩下的幾顆和著溫水吞掉。
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像是在望著那一池清波裡的蓮葉,又像是在望著彆的什麼,那雙眼睛裡映著陽光的溫度。
那邊在老槐樹下抱著一把玩具槍的小孩兒,晃了晃腦袋上的淡黃槐花,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慕雲殊,又望了望在廊下曬著篩子裡的槐花的老婦人。
半晌,他也沒敢走到慕雲殊麵前去。
那是他見過的,長得最漂亮的哥哥。
但是那個哥哥,不愛講話。
這天的朝陽隕落,夕陽最後的殘紅把院子裡的那池水染成了淺薄的紅,倒映著水波粼粼,不消一會兒,緋薄的紅漸漸消散,天色也暗了下來。
這夜,是盛夏的夜。
也不知道院子裡的那顆老槐樹上,停駐了多少夏天裡的短客。
一夜蟬鳴,聲聲如沸。
慕雲殊再一次入夢《卞州四時圖》的時候,他明顯發現,這裡已從卞州的春,步入了卞州的夏。
他筆下的這幅畫記錄了
卞州的四時景象,就好像是遊戲開發者加入的設定一樣,在他夢裡的這個小世界裡,也有四季輪轉。
逐星再見慕雲殊時,仍是在春樓裡那間昏暗的屋子裡。
屋子裡的陳設,以及捆著她的繩索,亦或是窗外鬨市裡那些紛雜的聲音,仿佛都仍是那天的模樣。
就連門外傳來的絲竹樂曲聲,都還是之前的那一首。
一切都好像從她被賣入春樓的那天,開始重新來過。
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沒有人意識到時間的重複。
從舅母猶如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被/操控著說出重複的話,做出重複的神態表情,再到春樓老鴇在她麵前重複語氣惡劣的威脅,逐星就已經遍體生寒,開始莫名的恐懼。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逐星不知所措。
“……你又被抓回來了?”
慕雲殊再瞧見她這副被捆成粽子的狼狽模樣時,抿了一下嘴唇,開口時,嗓音聽起來仍舊平靜。
就好像他天生不會生氣,也不會歡喜。
又?
逐星抓住了關鍵詞,但她傻呆呆地望了這個忽然出現的男人一會兒,像是還有點不大確定似的,她的眼眶裡仍掛著未落的淚花,她小心翼翼地問,“您……是昨天的大人嗎?”
她這話問得有點奇怪。
慕雲殊望著她,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疑惑。
“您,您還記不記得昨天?昨天您也來過這裡,您還救過我……”
她一時激動,多少有點語無倫次,像是沒有辦法整理好自己腦海裡的思緒,她說了一句話後,再想開口,可張了張嘴,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可她仍舊那樣渴盼的望著他。
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周圍所有事物透露出的種種詭異,包括所有人猶如將昨天遺忘得徹底的事實,都令逐星有些難以接受。
她迫切地,需要尋求一個和她一樣的,記得那個被遺忘的瞬間的人。
記得昨夜的星辰煙火,河畔花燈。
慕雲殊一開始還沒有理解她的意思,直到他替她解開繩索後,她匆匆走到窗邊,急切地推開了那扇窗。
窗外,是各色燈籠裡映照交織的燈火。
樓下臨著的那條街上人來人往,雜耍賣藝的,擺攤售賣各種食物或者是其它一些小玩意的,或是那來往熱鬨紛雜的人群,又或者還有卞州河裡從石橋下遊過的花船。
這分明
,是昨夜他見過的花燈節。
走在熱鬨的街市裡時,慕雲殊就更加確定,這裡的一切,幾乎和昨天夜裡的景象如出一轍。
就連那石橋上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又或者是河對岸衝向天際的煙火綻放的顏色,時間,又或者是角度……都分毫不差。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慕雲殊也不由驚愕。
可要說沒有變,卻又還是有些變化的。
譬如季節,譬如這些人的
穿著。
明顯都從春日裡的幾層深衣變成了夏日裡輕便的料子,但似乎款式,紋樣或是顏色,都是沒有任何變化的。
不過一天的時間,季節就從春過渡到了夏,但時間,卻始終停留在了前一天。
這裡沒有人記得時間的重複,唯有她。
想到這裡,慕雲殊就不由地偏頭去看那個一瘸一拐地跟在自己身旁的女孩兒。
時間回到了前一天,而在那之前所造成的她腿上的傷口,也又一次出現在她的膝蓋。
而這個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定定地望著不遠處簷角邊被從頭頂穿過的長長線繩串起來的那麼多顏色各異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