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讓這裡的所有人都看不見他。
但好像這些動物,卻不受這種能力的控製,完全可以看見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麼,慕雲殊夾了一塊放在桌角,胖貓頓時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塊牛肉。
逐星吃麵間隙,瞧見了胖胖晃來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沒忍住伸手去摸了一把,頓時嚇得胖胖炸了毛跳起來,“嗷嗚”亂叫一聲。
逐星捧著碗,笑得開懷。
而坐在她對麵的慕雲殊,這一刻望見她的笑臉時,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動了一下,有點想伸手去摸她烏黑的發,卻始終沒有動作。
夜風吹得外頭簷下的銅鈴發出清脆叮鈴的聲響,一聲又一聲,屋內燈籠裡燭火仍然閃爍著橙黃的光。
慕雲殊忽然垂下眼簾。
靜默著,卻終究沒忍住,輕輕地彎了彎唇角。
這夜過去,天明時分,逐星從睡夢中醒來,屋子裡就隻剩
下她一個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並沒有多想些什麼,因為她知道,今夜他還會再來。
逐星被葛娘解了鎖鏈,吃了早餐之後,她就從櫃子裡翻出了那隻被她藏了兩天的木盒子。
那裡頭塞著柔軟的布料,裡頭裹著一個泥人。
泥人的輪廓粗糙,卻能依稀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留著短發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幾個胖狸貓,算是練手,後來在慕雲殊不在的
時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一個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這個泥人送給那位神明大人。
距離她被獻祭給燕山山神還有四天,整個村子都被大巫師派人守得嚴嚴實實,若是逐星隻依靠自己,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現在,她唯一能夠依靠,能夠相信的,就隻剩這位雲殊大人。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逐星也感覺得到,他真的算是一位很好的大人。
他會給她送來她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會教她下棋,甚至跟她一起坐在窗邊看書,喂給她薄荷糖吃……
他說,他不會讓她真的被扔進天池裡。
逐星願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隻不過是一個凡人,她並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他大費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沒有成功出逃過,而現在,她便隻能選擇相信他。
可是這一天,逐星從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靜,都還是沒有等來慕雲殊。
一天。
兩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沒有出現。
就好像她曾見過他的那麼多個白日黑夜,都不過是她做過的一場虛無的夢。
就連她的貓,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樓後,再也沒有回來。
逐星求過葛娘去幫她找貓,但因為獻祭期近,葛娘才沒心思去管她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裡也不肯再給她解開鐐銬。
直到逐星要被獻祭給山神的前一天,她才帶著幾個力氣大的婦人過來,強製地按住了逐星,給她換上了那件早已準備好的殷紅嫁衣。
外麵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顯得稍有些寬大,襯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纖瘦可憐。
葛娘特地給逐星再加了一副腳鐐,始終冷眼瞧著她所有的掙紮,像是在睨著一隻垂死的螻蟻。
是啊。
她從來不是什麼養在高樓裡的所謂神明的新娘。
她隻是這個古舊村落裡,被所有人束縛看守的囚犯。
一個從生來,就注定要死在十六歲這一年的囚犯。
她們把逐星按在桌上,強製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強硬地替她穿上那一重又一重的殷紅衣衫的時候,她懷裡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一腳踩得不成樣子。
逐星早就不容許自己輕易掉眼淚。
但在她被這幾個婦人按在桌上,眼見著她懷裡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腳下的時候,她眼眶裡毫無預兆地積聚了淚花。
多年來一直壓抑著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願麵對的那些所有絕望的負麵情緒,像是被打開了束縛的匣子,一發不可收拾。
逐星像發了瘋似的掙脫開她們的手,抓起手邊的任何東西,朝她們狠狠地砸過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額頭,頓時便有了一抹血痕。</旁邊那幾個婦人在那兒捂嘴驚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額頭的血跡,清清淡淡地看著逐星,終於說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壓在心底的話,“逐星,沒用的,你就該是這樣的命,你隻能認了。”
話罷,她便領著幾個婦人走了出去。
屋子裡昏暗一片,隻剩下逐星,赤著一雙帶著鐐銬的腳,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覺不到腳底被割裂傷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兒站了好久。
一雙眼睛紅腫,神情呆滯。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來,抱著雙膝望著地上那已經被踩得不成樣子,再也無法拚湊的泥人,眼淚一顆顆地砸下來,她卻一點兒沒出聲。
神明離開的那天,她也失去了這麼多年來,唯一陪伴著她的貓。
或許,這便是她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預兆。
她果然還是,逃不開被扔進天池裡的宿命。
月亮的光輝從窗欞外鋪散進來。
逐星偏頭愣愣地望著窗外好一會兒,她才挪動著步子,走到窗邊。
手腕上,腳踝上的鎖鏈發出響聲,牽製著她的每一個舉動。
她趴在窗邊,望著無邊夜色。
祭神樓已是燕山村裡最高的樓,但是逐星站在這裡,卻從來沒有看到過,更遠的地方。
蒼翠綿延的山遮擋了一切。
逐星永遠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著的燈拿過來,橙黃的光芒卻始終溫暖不了這夜的涼。
直到她淚眼模糊間,好像望見月亮冷淡的銀輝在窗欞邊的簷上慢慢凝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
她提著燈的手一緊。
逐星匆忙抹了一把眼淚,抬眼時,正望見了立在簷上,一枚翻飛,身姿縹緲的他。
三日未見。
卻好似已熬過了一段冗長的歲月。
逐星眼眶裡殘留的淚水無意識地滑落下來,她呆呆地望著他,嘴唇顫抖,嗓子裡卻半晌都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而這一刻,望見她這樣一張滿是淚痕的麵容,他神色似有細微的閃動。
在靜默聲中,在此時此夜除卻眼前的她,便再也無人可望見他的這一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輕輕地擦過她臉上的淚痕,動作是不經意間的細致溫柔。
他撚著一顆薄荷糖喂進她的嘴裡,眼神看似仍舊冷靜平淡。
逐星含著那顆涼絲絲的糖,仰望著神明那張無暇的顏容,或許是忽然的情緒爆發,給了她無端的勇氣。
總之這一刻,她忽然踮腳。
半身探出窗外,親吻了神明的臉頰。
而他整個人瞬間僵直,那雙向來平靜的眸子裡終於翻湧起了層層的浮浪,像是岩漿入水,灼燒一片。
連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滯。
彼時,方才親吻過他臉頰的女孩兒伸出戴著沉重鐐銬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雙眼瞳裡,倒映著他身後的熠熠星火。
他聽見她略帶哭腔的細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