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慕雲殊所創作的魏氏係列的每一幅畫都是他基於有關於魏朝的史料,再加上他自己對這個朝代的直覺感官來創作的。
其中的兩幅畫都有足夠的曆史證明,貼近當初的魏朝現實社會。
《卞州四時圖》裡,街市上放任官宦子弟當街縱馬的,甚至是懶散的守城官兵,聚眾賭博的百姓,被賣入春樓的少女……甚至有更多畫裡值得推敲的東西。
身為書畫協會裡最德高望重的前輩,萬霖老爺子當初在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稱讚道:“畫裡的每一個人物都生動萬分,幾乎每一處都有深意。”
他刻畫的不僅僅隻是一個卞州,還表現出了整個北魏大勢傾頹的前夜。
士兵憊懶,官員欺瞞,粉飾太平。
而《燕山圖》中的燕山是北魏十二名山中之一,其中山神娶親一事也在民間廣泛流傳。
所以畫裡的一切,幾乎都是當時北魏的真實現狀。
即便慕雲殊是創作了這幾幅畫的人,他也沒有辦法去改變其中任何的走向。
逐星是被賣入春樓的少女,也是被獻祭給神明的新娘,但她在裡麵,隻能算是那麼多曾經真實發生過的史實裡,所有擁有悲苦命運的人的縮影。
畫裡的世界,不能算是真實的世界,但它絕對真實地再現了曾經發生過的那段曆史。
而沒有人,可以改變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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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慕雲殊救不了葬身春樓那場火海的少女逐星,也救不了注定要被獻祭給山神,沉入天池的新娘逐星。
畫裡的所有人,不過都是真實曆史的縮影。
那就是苦難的現實,是曾經某些百姓殺人不見血的愚昧。
《廬溪初雪圖》或許算是慕雲殊這個魏氏係列中,唯一一幅無足夠的史料可證,幾乎全憑他自己想象描繪出當初北魏最後一任皇帝魏明宗最鐘愛的皇家彆苑——平漾苑。
慕雲殊以為,至少這一幅畫,是不一樣的。
可當那個本該溺死在清晏河裡的太監再一次活生生地從時柳院裡走出來的時候,慕雲殊知道,時間因他而重複了。
這一次,他不知道逐星會有怎樣的命運。
連帶著,他在這幅畫裡,似乎也已經開始迷失自己。
這平漾苑裡許多的事物,都帶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他甚至比逐星還要清楚,這偌大宮苑裡的路該怎麼走。
夜裡被頭痛症折磨醒來的慕雲殊再也沒能睡下,他生生地捱過了最疼的時候,後來他半睜著眼睛,腦海裡如同電影放映一般,重複閃過那天在畫中世界裡的所有畫麵。
他沒有辦法解釋那天自己的異樣,更沒有辦法想清楚,為什麼他會對逐星,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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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外頭的天色還黑著,逐星就被蘭提叫醒。
因為屋裡少了朱雲,隻剩蘭提和逐星兩個人住著
,所以逐星這些天夜裡睡得比往常更沉。
那日朱雲受了驚嚇,後來又因為打碎了珍妃的一樣東西,被珍妃罰了一頓板子,被抬回來的時候,她蒼白著臉,在人群裡望見了逐星的臉,就跟見了鬼似的,又哭又叫,死活不願意再進她們三人住著的屋子。
逐星還記得朱雲那日顫顫巍巍地伸手指著她,“妖怪,妖怪……”
但到底也沒人在意她的這些話,大家都當她被那一頓板子給打昏頭了,嘴裡淨說些胡話。
從那天起,逐星就和蘭提兩人住一個房間。
逐星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穿好衣服下了床,才一推開窗,就被撲麵而來的寒涼氣息給刺激得打了個寒顫。
簷下的宮燈還未滅。
她瞧見了那些在仍舊泛黑的天空下,細細飄灑的白。
“蘭提,下雪了!”
逐星回頭,興奮地喊。
蘭提瞧見她那副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下場雪,你往年又見得少了?”
往年?
逐星微愣,她回想了一下往年的那些時候。
奇怪的是,明明是她以前經曆過的事情,明明那些記憶都在她的腦海裡不曾遺忘,可為什麼,她仔細回想以前的許多場景時,卻又覺得記憶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初雪來了。
住在禁宮裡的聖上,這一天也將臨駕平漾苑。
嘉禦園是平漾苑裡最大的花園,往年冬日裡,明熹帝也愛坐在嘉禦園的亭子裡,臨著清晏河,欣賞雪景。
所以逐星和蘭提她們,必須要在聖駕來臨之前,再細細地將嘉禦園打掃過。
雖然她們每日都有打掃,但嘉禦園的劉總管卻要她們再仔細著些,趕著聖上來彆苑之前,再好好地打掃一番。
午後聖駕降臨。
適逢逐星同蘭提一起,趕著去取飯,她們見了帝王的轎攆,連忙跪在宮道邊兒上,俯身行禮。
逐星是一點兒都沒敢看那位帝王。
當轎攆漸漸遠去,逐星才抬頭望了望那重重侍從遮掩過半邊的禦攆頂端鎏金的龍頭。
但當她稍稍偏頭時,便正好瞧見那一抹立在高牆上,始終衣衫單薄,身形修長的年輕男人。
他似乎是在看那禦攆裡的帝王。
神情有些怪異。
那一刻,逐星清晰地看見,紛紛的雪花落下來,卻始終未能沾染他半分,仿佛有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透明氣流阻隔著細雪落下的痕跡。
沒有一片雪花可以觸碰到他的肩頭。
此刻的逐星並不知道,這一場忽然到來的初雪,便是這個世界的最終章。
一切好像都很平靜。--
平靜到慕雲殊幾乎都快要以為,在這幅圖裡的逐星,或許不會再如前兩幅畫那般,重複著悲苦的命運。
直到,他站在高牆之上,隱約望見了那禦攆裡,帝王若隱似現的半張臉。
逐星根
本沒來得及去喚一聲他,便見他的身影已經在頃刻間消失不見。
她被蘭提拉著站起來,卻又愣愣地停在那兒,望著那個年輕男人消失的地方片刻,然後才跟著蘭提離開。
他有點奇怪。
逐星抿著唇,靜默地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因為錯過了時辰,如今又正值冬季,逐星取來的飯已經冷去多時了。
心裡始終惦記著方才的事情,她吃飯時也始終食不知味。
在同蘭提一齊回去的路上,在嘉禦園裡,逐星瞧見了一位身著玄色銀紋衣袍的老者,他身形稍稍有些佝僂,漆紗籠冠下,兩鬢已斑白。
他的那張臉已經有了不少褶痕,一雙眼睛眼尾上挑,時常是微眯著的,看起來尖銳又陰戾。
而在他身後的,則是數十個穿著藏藍色衣袍的太監,他們每人雖穿著的是太監的衣袍,卻又在腰間都配了一把寒光凜冽的刀,此時正押著一個被繩索捆綁著的少年,往嘉禦園的另一頭走去。
“小小年紀,便手腳如此不乾淨?”
那老者甫一開口,嗓音便尖利稍啞,語速微緩,十分滲人。
他似是在冷笑著。
逐星和蘭提隻是在不遠處的回廊底下這麼一瞧,就已經覺得後背發涼。
“應公公真的好嚇人……”蘭提在她後頭小聲說了一句。
逐星回頭看她,“你認得他?”
蘭提應了一聲,說,“他就是聖上身邊的應琥,應公公。之前我還在浣衣院裡的時候,幫珍妃娘娘送過一次衣服,去的時候,正好聖上也在,那時,應琥公公就在那兒。”
逐星聽過應琥這個名字。
他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聖上信任的寵臣。
據說,應琥是從聖上還是個小少年時,便已跟在身邊伺候的,後來聖上成為太子,卻被先帝二立二廢,應琥也一直跟在聖上身邊,榮辱與共。
這是少年時便積累的主仆情誼,自然難能可貴。
“走罷走罷,彆在這兒了,怪嚇人的。”蘭提忽然扯了扯逐星的衣角。
逐星點了點頭,正要走時,她卻瞧見了不遠處那名被繩索捆綁的少年忽然偏頭。
那一瞬,逐星蹲在回廊的圍欄前,瞳孔微縮。
那是一張仍舊稚嫩的麵龐。
少年身量雖看著已比逐星高出一些,但他看起來卻是比逐星還要小幾歲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