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幾聲,手握在那黃金所鑄的龍頭扶手上,搖了搖頭,神情蒼涼又複雜,“朕怎麼會讓他如願……”
那個時候,慕攸還不明白,帝王話裡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來。</他的老師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唯有脖頸間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而他卻因為那顆丸藥,從此跳脫了輪回之外,永得長生。
那是應琥最想得到的東西,是應琥費儘千辛萬苦,殺了許多人,經曆了許多磨難,方才得到的一顆仙藥。
卻最終被魏明宗用計,落入了他的手裡。
或許,魏明宗從未想過要自己服下那顆藥丸。
他這麼做,也不過隻是最後的報複。
應琥曾是那樣真心地與他共同度過人生中最艱難晦暗的時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來就麵臨著各方的詭詐算計。
為了活下來,他隻能逼著自己一直往前走。
應琥算是從年少時,便一直陪著他共渡難關的人。
在魏明宗心裡,應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許應琥從未這麼想過。
北魏覆滅,也不全因應琥為了長生之藥的下落而通敵,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張龍椅上幾十載,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負起身為帝王的責任,可他卻總是力不從心。
而北魏幾代君王在位期間累積下來的貪腐懶散的風氣,已經使這個國家的根在慢慢腐爛。
魏明宗沒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這便是注定的結局。
世間有神明,自然也有靈。
魏明宗無法作為一個亡國之君,服下長生之藥繼續苟活,他已經如此失敗,也沒有辦法再去麵對更加漫長的人生。--
而對於慕攸。
接連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摯愛的皇後。
無論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勸諫,魏明宗都沒有要在宗親裡選擇一位世家子過繼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創辦畫學後的四年裡,唯一看重的學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親授過的學生。
對於魏明宗而言,或許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學生那樣簡單。
他待慕攸,或許更兼父子之情。
雖無血緣,但對於魏明宗而言,這世上再無一人能如慕攸這樣,在他此生最為看重的書畫創作上,能有這樣的天資。
畫學四年,魏明宗對慕攸幾乎是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而這個少年也不負他的期盼,不過四年時間,便已令這世上無數學畫之人無可企及。
魏明宗將那顆藥丸給了慕攸,應琥得知後,怒極
。
原來那靈藥不但隻有長生之效,還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擁有吸取天地靈氣的能力,借此修煉術法,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裡學來的那些邪門歪道的陣法,竟想出要用慕攸來作為陣眼,來達到他借由慕攸作為吸收靈氣的容器,獲得異能的目的。
也是那個時候,應琥發現了逐星的存在。
因為在慕攸在被禁錮之前,逐星作為才來到人世幾年的畫靈,她還沒有辦法離
開慕攸太遠。
所以,在慕攸被鎖進地宮裡的時候,逐星也受到了牽引。
她眼睜睜地看著慕攸被沉入棺槨裡,看著他閉上眼睛,卻什麼也做不了。
因為當時逐星靈力低微,加之那陣法詭異,難以掙脫,所以逐星被應琥作為測試陣法的可行性的實驗對象,被吸走了一半的靈氣。
那幾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為應琥還是□□凡胎,沒有任何有效的藥物或者靈器的幫助,他隻剝奪了逐星一半的靈氣,身體就已經出現了排異反應,所以逐星才沒有徹底散去靈識,反而在靈氣四散的時候,逐漸獲得更多,更純淨的靈氣。
或許也正是因為應琥當初奪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靈,所以逐星才能感覺得到,應琥他還活著。
同樣的,應琥也應該已經察覺到,她的變化。
“他或許,早就已經找到我了。”
聽逐星提起應琥,慕雲殊的眉眼間也漸漸添了幾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說。
在他失去記憶的這十年,他作為慕雲殊,或許單憑這麼一個名字,他就已經被應琥盯上了。
又何況是,他的那些畫作。
當年除了魏明宗之外,應琥便該是第二個最為了解他的畫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時間,陣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漸受損,因此他才有機會醒過來,離開那裡。
而陣法被毀,應琥一定會有所察覺。
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卻沒有找上門來?
“彆怕雲殊,我現在真的特彆厲害的!隻要他敢來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甚至還揮了揮自己的小拳頭。
她身後的那幾隻小蘑菇也已特彆的姿態在空氣中遊來遊去,發出激動的“唧唧”聲。
仿佛是在應和著逐星的話。
慕雲殊或許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逐星一直耿耿於懷的,不過是自己生而為靈,當初卻並沒有能力保護她最珍視的少年。
人類的感情太複雜。
逐星在畫中世界經曆了一次又一次地輪回,嘗過了他所嘗過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終於能夠明白,作為一個人所要經曆的苦樂悲歡。
她在那樣冗長的輪回轉世,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練習中,終於明白了屬於人類的種種情感。
“好。”
慕雲殊在聽見她的這句話,在看見她氣鼓鼓的模樣時,原本內心裡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緒,都在他
的那雙眼睛裡,轉化成了這樣的陰雨天裡,最清亮的柔光。
他輕輕地應她。
又忍不住細細地端詳她。
她真的……
好可愛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時此刻,他這樣溫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準備放她遠走時,那樣的情態。
應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來到魏都時,他的身邊隻有逐星,此後也有萬千吹捧,多少人
的追隨,可他終究還是年少,棋差一招。
沒有護住他的老師,魏明宗的性命,也沒能……保護自己的國。
於是去時,他想丟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師那般,從容赴死。
逐星應該活著,她來到這個世界不過短短幾年,她還有許多河山沒有看過,還有許多她喜歡的食物沒有吃過。
那時的少年理所應當地想,他不該困著她。
他不該讓她陪著他一同陷在泥沼裡,陷在黑暗裡。
明明前夜,他還那樣害怕地問過她,“逐星,你也會離開我嗎?”
可後來,他卻又說,“逐星,你遲早要走的。”
“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必要陪著我去死。”
“你或許不知道什麼是死亡,”
他說,“死後,你再也沒有辦法看見這樣的天空,沒有辦法再聞到院子裡老槐花的香味,也沒有辦法……聽到任何你想聽到的聲音,看見你想看見的人了。”
逐星還記得那時,他是那樣認真地捧著她的臉。
少年嘴唇乾裂,嗓音嘶啞,眼裡有淚滴落下來,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聽見他絕望地說,“我原本……原本是想讓你陪著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樣的私心。
他想讓這個因他而生的小畫靈,也合該陪著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來的樣子,在逐星眼裡,卻比哭還要難過,“逐星,你要好好活著。”
那時,他以為他什麼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當然地替她鋪好了日後所要走的每一條路。
所有的金銀珠寶,都給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畫,都給她。
所有他珍視的一切,全都毫無保留地留給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東西,好看的風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寫滿了一張張的信紙。
他怕她不快樂。
他希望她快樂。
望她能去到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地方,體味這世間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這人間所有的複雜情態。
少添煩憂苦,努力加餐飯。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從未對她輕易吐露出“喜歡”這兩個字,因為有些東西壓在心底太久,就會變得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無法開口。
可他絕想不到,她會花一千年的時間,等待他的醒來。
再用十年的重複輪回,來讓自己懂得生而為人的複雜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記憶裡,在他至始至終的沉默裡,發現他從未對她宣之於口的,喜歡。
可惜當初,還曾年少的慕攸沒有料到,隻要他還活著,她就沒有辦法離開他一步。
於是他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終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遠不會忘記。</於是此刻,這個眼圈兒已經紅透了的女孩兒,忽然又開始往他懷裡鑽。
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
但卻沒有被他看見。
“為什麼哭?”他聽到她發出的細微的抽抽搭搭的聲音。
他低眼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兒。
此時此刻,一直懸浮在半空的幾隻小蘑菇居然都憑空伸出了兩隻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並不明顯的眼睛,幾隻開始團成團地飄著,再不敢發出“唧唧”的聲音打擾到那兩個人。
等了好一會兒,慕雲殊才見她在他懷裡翻了個身,然後又直愣愣地望著他的下巴。
慕雲殊被她盯得有點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夠他壓在鼻梁上的眼鏡。
“做什麼?”慕雲殊抓住她的手腕。
“給我看看呀。”逐星說。
女孩兒柔軟的聲音,不自覺地帶著親昵撒嬌的意味。
慕雲殊的手在刹那,就很誠實地鬆了手,甚至還主動低了低頭,任由女孩兒摘下他的眼鏡。
他的眼睫顫了一下。
低頭時,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兒,是那麼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著眼鏡看了又看,問他,“你為什麼要戴這個?”
“不戴的話,眼睛會看不清。”他解釋。
逐星他說著,自己就學著他的模樣,把眼鏡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暈啊……”
逐星晃了晃腦袋。
“咦?”
她看地上的時候,發現地都變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會兒看這裡,一會兒看那裡,隔著朦朧的雨幕,把院子周圍給看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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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趴在慕雲殊的懷裡,腦子已經有點犯暈了。
慕雲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彎起唇角。
好像這麼多年,
也隻有這一刻,能讓他感到如此的安寧與輕鬆了。
仿佛這十年,他忘記了的,丟失了的,終於被找了回來。
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二更合一鴨!!!愛你們麼麼噠!!!
我們明天見!!感謝在2020-03-1723:35:38~2020-03-1923:27: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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