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你不能去。”
晏靈川當然也知道那引靈陣是個什麼來頭,也正因為這一點,逐星就更加不能去。
且不說她此刻眼睛還沒有恢複,就算她眼睛沒有受傷,她身為畫靈,如果去了,或許也會受到引靈陣的牽引,最終被陣法煉化。
那不就便宜了應琥,反倒對慕雲殊更加不利了嗎?
逐星冷靜下來,也將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想了個清清楚楚,於是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川叔,那雲殊他怎麼辦?”
很難想象,一個追求長生靈藥,並為此癲狂千年的人,最終竟會選擇用這樣極端的方法,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魂靈與軀殼來作賭,與慕雲殊同歸於儘。
晏靈川沉吟片刻,“你放心,慕雲殊除卻仙靈之氣以外,他還有星芒陣法,即便是引靈陣,想來也沒那麼容易能傷他。”
但這世間之事,都充滿了變數,誰也無法真的料想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他也還是難免有些擔憂,於是便對逐星說,“你保護好自己,我去幫他。”
“可是川叔,你的傷……”
“我的傷已經好了,現在仙骨也長出來一些了,沒什麼事兒,你放心吧。”晏靈川說道。
但末了,他還有些不放心,“倒是你,我一走,你就藏到他那些畫兒裡去吧,你現在眼睛也不方便,就彆待在外邊了。”
逐星點了點頭。
《天闕》已毀,就在慕雲殊升仙那日,那幅畫卷被從九天之境落下來的四十九道天雷,劈了個粉碎。
所以晏靈川隨手從慕雲殊畫室裡的畫缸裡找出來了一幅畫。
他展開,在看見那畫上的紅衣姑娘時,他看了看逐星,又看了看畫,半晌他又把畫給重新卷了起來。
“怎麼了川叔?”逐星聽見響動。
“……我換一幅。”晏靈川簡短地說。
慕雲殊這個小子,竟還暗地裡畫了這樣的美人圖,春衫稍薄,裙袂縹緲,麵容卻仍未來得及描摹,算是個無麵美人。
嘖。
再從畫缸裡抽出一個卷軸,晏靈川打開,便見那畫上是一片蓊鬱山林,蜿蜒崎嶇的山道上,隱約仍可見幾抹身影,抬著一頂紅色的轎子,正往山頂而去。
逐星被晏靈川送入了《燕山圖》裡。
從逐星坐在窗框邊,迎著微涼的風,聽見簷角清脆的銅鈴聲時,她就已經知道自己身在哪裡。
這裡是《燕山圖》裡,那座隱藏在燕山深處的舊村落裡的祭神樓。
是她曾作為一個凡人,待過十幾年的地方。
眼前仍然攏著殷紅的緞帶,逐星坐在那兒,腦海裡卻不由地想起了許多有關於這裡,有關於曾經的那個自己的許多往事。
逐星聽見屋子裡有一個女孩兒在哭。
聲音細弱又隱忍,時不時地抽泣著,像是埋在自己的臂彎裡,隔著衣料,她的聲音有點發悶。
這裡周而複始地上演著,千年前北魏的燕山裡,每一段曾流傳過的,關於山神娶親的愚昧風俗。
如同海市蜃樓一般,這裡倒映著千年前曾在這個古村落裡,發生過的所有事實。
逐星知道,此刻正在一旁哭泣的姑娘,早已死在了千年前燕山的天池裡。
她就是千年前,曾被山民們獻祭的新娘之一。
逐星曾在這裡親曆的輪回,就是在重複著這些被獻祭的新娘的可悲命運。
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切。
不同於之前,現在的逐星,已經重聚靈體,再也不是當初的局中人,所以此刻,在這裡的所有人,包括那個哭泣的姑娘,都看不見她的身形。
逐星扶著窗框,久久地坐在那兒。
她在等,等那天夜裡,她提著一盞燈,在簷上望見的那位神明。
像那天一樣,等他來到這裡,
等她親吻他的臉頰。
晏靈川把逐星送入《燕山圖》裡之後,就火急火燎地往地宮趕。
蓊鬱青黑的大山,每一棵參天大樹都好像足以遮天蔽日一般,擋住這世間所有溫暖的光亮,枝葉掩蓋間,是一片陰冷的青灰色。
這裡好似深不見底,一望無儘的林海漫漫。
晏靈川一路緊趕慢趕,還沒找到地方,就聽見了巨大的轟鳴聲傳來,震動著四方天地,土地開裂,煙塵四起,周遭鳥獸從隱匿的各處跑出來,四散奔逃。
衝天的火焰破開層層的土石,如同□□爆炸一般,迅速蔓延成了一大片火海。
彼時,天邊風雲驟變,雲海被強大的銀色氣流攪動得如同漩渦一般,雷聲忽來,閃電陣陣,厚厚的層雲將陽光徹底掩埋,陰沉的天色下,凜冽的風絲絲縷縷,卻如刀一般,足以摧折百草,削葉無痕。
晏靈川一時不穩,騰雲術失靈,整個人從半空之中栽倒下去,摔在了地上。
屁股著地,疼得晏靈川好一陣兒齜牙咧嘴。
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周遭的樹木被遠處擴散開來的強大的淡銀色光芒震斷的瞬間,天空中有雨珠一顆顆的滴落下來,一點一滴,雨勢驟然擴大。
豐沛的雨水強勢地落下來,天邊仍有雷聲轟鳴,蔓延如海的山火層層鋪開席卷,卻被這疾風驟雨掩埋熄滅。
山裡瑟瑟發抖,無路可走的動物們,一時間好像也忘了要逃,它們都站在那兒,愣愣地望著天上落下來的雨水。
也望著,那一抹懸在高高的半空之間,周身都湧動著銀色氣流的那個年輕男人。
他手中握著一把銀光凜冽的長劍,模樣神情在這樣盛大的雨勢中,這般朦朧青灰的天色裡,具已不清,隻留一抹朦朧模糊的側影。
或許從這一刻開始,山裡那些向來討厭雨水會沾濕它們毛發的小動物們,將再也無法討厭起像是這樣盛大的一場雨。
晏靈川也愣愣地看著那半空之中的單薄身影。
那是慕雲殊。
晏靈川還沒有靠近地宮的所在,那座曾囚禁了少年慕攸多年的地宮就已經在剛剛的火勢的蔓延與山石的崩塌聲中,毀於一旦。
那是一整座山峰斷裂塌陷的劇烈聲響。
晏靈川站起來,施了法趕過去時,正看見那個衣衫染血的年輕男人舉起手裡的那把銀光幽冷的長劍,俯衝下來之時,他已將那把長劍深深地刺穿了一個人的胸膛。
殷紅的鮮血濺出來,染在他的臉頰,星星點點,更襯得他麵龐冷白,眉眼薄冷。
晏靈川分明看見,在慕雲殊的額間,隱隱有一抹銀色逢生花的痕跡閃爍。
逢生花,
那是星芒陣法與他徹底融合後,所產生的結契痕跡。
他竟然能與星芒融合。
這是晏靈川都未曾料到過的事情。
星芒陣法是上古舊譜裡隱藏著的神秘陣法,這千年萬載,能參透它的人,放在當初,也唯有當年那位出了名的好戰神君。
星芒陣法就好像將這世間萬種星辰全都收攬其中,包羅萬象,神秘無垠。
它究竟有多強大,或許隻有當初的那位神君清楚。
他參透了星芒,於是當年一戰四海,八荒儘懼。
可惜後來,任是這般強大的神君,也到底還是為了一個情字而殞命。
晏靈川是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得到了這星芒陣法,而他當初把它送給慕雲殊時,也隻是抱著讓他能夠收攏靈氣,從此擺脫寒症的想法,畢竟星芒若隻參得其中一兩成,那於慕雲殊而言,也是大有裨益。
可晏靈川忘記了,慕雲殊生來就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他是天生的畫才,這世間萬物的靈氣,皆可在他的幾筆描畫中收攏指間。
應琥可以動用引靈陣來吸引四方邪靈,使自己在短期之內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慕雲殊也可以引來天下萬靈,供他驅策。
所以即便是引靈陣,對他來說,也非是那麼可怕的東西。
晏靈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心裡的大石總算是放了下來,他站在那兒,看著慕雲殊刺穿了那個男人的心臟。
也看著他掐住那個男人的脖子。
在這樣陰冷晦暗的天氣裡,這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染了灰白的色調。
雨珠墜在他的眼睫,將落未落。
慕雲殊扣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的脖頸,看他那雙已經添了血痕的眼眶裡,再一次滲出血液來。
“應琥。”
慕雲殊似乎是咬著牙,仿佛是這多少年積聚的仇恨,都在此刻突破了平靜的湖麵,翻江倒海一般,帶著細微的顫抖,足以摧毀一切。
也是此刻,他的腦海裡忽然閃過多少人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