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窗緊閉的舊屋,屋前台階長滿野草青苔,一把大鎖牢牢掛在門上。
班哥取出隨身攜帶的荷包,一根針在鎖眼裡戳碰,熟練地解開大鎖。回眸對上寶鸞驚訝的目光,他麵上微紅,快速收好針,低眸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殿下放心,我沒有做過賊。”
“誰說會開鎖就是賊?”寶鸞豎起大拇指,由衷地感慨:“班哥,你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班哥嘴角揚了揚,眸底浸著笑,用衣袖擦去門板上的灰,好讓寶鸞的手不被弄臟。
他恭敬道:“殿下,請。”
寶鸞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推開門。
終日不見陽光的寢屋撲麵而來一股潮濕黴味,入目一對紫檀架分設兩旁,泛黃的帷紗掛勾花開富貴簾架,簾架後一張大案,左右兩側分設書架,斑駁的牆麵上掛一張殘畫,畫下兩架東倒西歪的銀燈,燈內沒有油芯,隻剩黑凝的燈油痕跡從牆上一路蔓延到地上。
寶鸞捂住嘴,強忍喉嚨中翻滾的嗚咽聲。她雙眼通紅,打量屋內的一切,心酸的眼淚滾滾淌下。
她無法想象這種地方能住人,到處都是肮臟發臭的氣味,簡直就像是宮人們嘴裡所說的乞丐住的地方。她的母親,一個孕育了公主的後妃,竟然住在這種地方。
寶鸞臉上全是淚,愧疚和憤惱裹得她喘不過氣。
她明明記得,三年前母親住的地方不是現在這般,雖然偏僻陳舊,但至少乾淨整潔。那時朝陽殿有好幾個宮人伺候母親,她們還說,聖人對趙妃餘情未了,便是她瘋了,也沒有置之不理,偶爾還會悄悄探望。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他不管母親了?
是因為她不聽話嗎,阿耶要懲罰她不聽話,所以才這般對母親嗎?
寶鸞哭成淚人,差點摔倒,班哥不知所措地扶住她:“殿下。”
寶鸞哭噎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定是我的緣故……阿耶才不管阿娘了。”
班哥著急擦拭她的淚水:“殿下莫急,慢慢說,我聽著呢。”
寶鸞哭道:“三年前……三年前我悄悄來探阿娘,惹得阿娘她做了不好的事。”
班哥問:“什麼不好的事?”
寶鸞一縮脖子,淚眼花花:“隻是一點小事,而且阿娘不是故意的。”
她驚慌地張著眼,滾燙的淚水順著下巴滑落脖頸,似是極力回避記憶裡的事。
班哥不敢再問,他安靜地扶著她,任由她將眼淚鼻涕全揩在他袍上。
滿是汙垢的屏風後,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靠近。
班哥嚇一跳,下意識將寶鸞護在身後,淩厲的眼神殺向前方,隨時準備出手:“是誰?”
寶鸞拽拽他衣袖,鼻子一抽一抽,啞聲道:“班哥,定是我阿娘醒了。”
班哥不放心:“殿下,你站這彆動,我先過去瞧瞧。”
寶鸞汪汪淚眼,叮囑:“班哥,阿娘……阿娘可能會大喊大叫,你彆傷害她。”
班哥應下:“明白。”
失去光彩的赤金梁柱邊,緊緊釘死的花窗中漏出幾絲白光,昏暗的光影中,一個女人披頭散發站在那,她的五官掩在蓬鬆的烏發後,隻有一雙眼睛露出來。這雙眼晶瑩靈動,卻又滿是癲狂,似野獸般的目光直直瞪來。
班哥怔愣,四目相對的那瞬間,嚴陣以待的謹慎和提防忽地自心間消散,莫名的親切感湧上胸膛。他緊皺眉頭,一動不動打量眼前的女人,心中的怪異感越發明顯,似有什麼吸引著他往前去,他突然很想撥開女人的頭發瞧一瞧。
趙妃發狂往前奔來,張牙舞爪的手臂眼看就要甩到班哥,視線再次相接,趙妃看清班哥的模樣,動作驀地僵滯,眸中瘋狂緩緩消退,渾濁的視線定在他臉上,呆呆愣愣地看著他。
趙妃嘴裡含糊不清地嗚嗚兩聲,那隻瘦得像柴木的手撫上班哥的臉,班哥定在原地,目不轉睛盯著趙妃。
這是個瘋子,而且還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可是為什麼,他一點都不覺得她瘋癲?她看他的眼神,由驚訝轉為欣喜,再由欣喜變成溫柔,就像是鬱婆一樣,甚至,甚至比鬱婆更為慈愛。
趙妃傻傻一笑,露出討好的笑容,嘻嘻跳回去,抱起床上的枕頭,像摟嬰兒一般摟在懷中,一邊輕搖枕頭,一邊看著班哥,像哄孩子一樣,道:“乖,乖,睡覺覺。”
寶鸞按捺不住從屏風後走出,入目便看到趙妃臉上的笑容,她目瞪口呆,以為自己看錯,揉了揉眼睛,定晴一瞧,趙妃仍在笑著。
寶鸞已經記不清多久沒看過趙妃的笑容,趙妃從不對人笑,即使是她這個女兒,亦不能得到半分笑容。
趙妃神秘癲狂,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個瘋子母親,她不能同她見麵,不能喚她阿娘。朝陽殿一刻都不得安寧,因為她的母親總是發瘋喊叫。
趙妃的目光掃至寶鸞身上,寶鸞下意識捂上脖頸,又驚慌又渴望地喚了聲:“阿娘。”
趙妃仍笑著。
沒有大喊大叫,沒有發癲瘋怒,她平靜祥和地抱著枕頭哄睡,仿佛是世間最有耐心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