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邈之眼梢微揚, 一雙桃花眼含春如水,寶鸞瞥見他不懷好意的笑容, 心頭咯噔一下:糟糕!
下一瞬,齊邈之大掌摁住寶鸞雙腳,寶鸞掙紮不得。
隻見他抱住她一雙腳放膝上,哈一起口氣,手指靈活,隔著絹襪咯吱咯吱撓她腳底。
“好個無雙公主,用腳頂人,坐姿不雅,叫你傅姆進來瞧瞧,瞧瞧自己教導的公主成什麼樣了。”
寶鸞最怕被人撓癢,尤其是撓腳板, 笑得眼淚都出來,求饒:“不頂你了, 再也不用腳頂你了,你放開我,我這就坐好。”
“不必。”齊邈之笑道, “現在這樣雖不規矩,但我也不是什麼規矩人, 咱倆這樣對著說話, 挺好。”
寶鸞笑一聲嗚一聲, 手抓著絨毯:“我不同你說話了。”
“嘖嘖,出爾反爾, 可不是什麼好品德, 我身為你的朋友, 今日定要好好勸誡你。”
寶鸞被撓得理智全無, 下意識就說:“那我不要……”
“嗯?不要什麼?”齊邈之哼一聲,“不要我這個朋友?”
寶鸞慶幸自己沒有將傷人的話說出口,笑得眼淚汪汪,可憐兮兮改口道:“不要你的勸誡。”
她被他捉弄得毫無閃躲餘地,既無奈又委屈,一雙水濛濛的杏眼氣惱瞪他,嘴裡卻連半句重話都沒有。
齊邈之笑著笑著停下手中動作,斂神凝視她:“小善,隻要你想,我們就永遠是朋友。”
寶鸞得了這話,有些羞赧,又有些愧疚。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齊邈之將她這個朋友看得這麼重。他都用上“永遠”這個詞了。
這可怎麼辦,她過去時常避著他,如今該如何回應他,才能不辜負他的心意?
齊邈之下一句道:“所以要是以後你嫁不出去,不必難為情,我娶你。”
寶鸞滿臉飛紅,剛升起的拳拳感動煙消雲散,脫離魔掌的腳重新蹬回去:“誰要你娶,我才不嫁人。”
齊邈之哈哈大笑,歪倒半伏絨毯,寶鸞惱怒輕踹他好幾下,他也沒有回擊。
他笑起來猖狂豪爽,眉眼自有一股風流韻味,寶鸞忍不住斜瞥過去:“你笑什麼呀。”
齊邈之道:“我笑你天真。”
至於如何天真,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經這麼一鬨,寶鸞吃早食的興頭中斷,端碗再吃興致缺缺,勉強吃一口,肚裡便有了飽感。
她朝齊邈之那邊看,他沒了笑聲,倒在熏籠旁。
“你怎麼了?”寶鸞推推齊邈之。
齊邈之沒睜眼:“我困。”
說罷,他一伸手將她拽倒。
寶鸞枕著齊邈之的手掌才沒磕到腦袋。
隔著熏籠,兩人麵對麵側臥。竹簾紗幔風中起舞,四周雪光亮堂,天地靜謐,熏籠中火爐滋滋作響。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情形嗎?”他突然問。
寶鸞想了想,道:“記得。”
“我不信,你肯定忘了。”他故意說。
寶鸞鼓起腮幫子:“我才沒有忘,我記得可清楚了。那天宮裡辦宴,皇後娘娘牽著你走進來,說你是她的外甥,讓我們和你一起玩,可你太凶了,大家都怕你。”
“那你怎麼不怕我?”
“我也怕你呀。”
“你怕我還邀我去你的宮殿玩?”
“因為我看你一直打哈欠,我也打哈欠,我想你可能和我一樣,沒有睡飽就難受,所以才會發脾氣。正好我想回去午歇,我帶走你,你可以去我的宮殿小憩,其他人也能安心玩耍。”
“所以這就是你第一次見麵就問人要不要一起睡覺的理由?”
寶鸞臉紅,小聲嘀咕:“我那時才多大,再說了,你不是睡得挺香的嗎。”
齊邈之睜開眼。
少女小嘴微撅,紅潤潤的唇,烏濃長翹的睫毛,怏怏側臥,閉著眼昏昏欲睡。
她向來多覺,一日三食吃飽後皆要小憩,此時躺在他對麵,雖是被迫拽倒,但已經做好順勢入睡的準備。
齊邈之抓起大氅扔過去蓋住她。
寶鸞眯眼笑看他一眼,抱住大氅閉上眼繼續歇憩。她隨口問:“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啊?”
齊邈之輕描淡寫:“還行。”
寶鸞:“你一來我就看到你眼下兩團烏青,昨晚你肯定沒睡好。”
“那你要不要收留我在這睡一覺?”
寶鸞頓了頓,心想:他都願意永遠做我的朋友了,我收留他睡一覺有何不可?就算我不收留他,他自己也會賴下來的。
寶鸞將熏籠往齊邈之那邊挪了挪,坐起來將身上的大氅疊好放到一旁,噔噔跑進寢屋,氣喘籲籲抱出兩床輕薄被褥。
一床給齊邈之,一床留給她自己。
四麵通風的亭堂,白雪積重,風搖枝晃,日影與雪影隔著綠紗帷幔,似碧波晃蕩。
天真的美人呼呼入睡。
一尺相隔,齊邈之從被中探出手,隔空撫碰寶鸞的眉目。
她已不是幼年時兩腮嘟嘟的模樣。
她長高了長大了,挽起雲髻戴起簪珥,美得驚心動魄卻又純真無害。世間美人多,她是其中翹楚,絕色美貌,百年難得一見。不知從何時起,他每次見她,都覺得她可真好看。
這般好看的美人,是他兒時唯一的寬慰。
他想,她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初時見麵她的好心邀請,是他離開長川城後睡的第一次安穩覺。她香香軟軟牽他手問要不要一起午歇,拯救了他支離破碎隨時崩潰的神智。
從那日起,長安城成了他的救贖。
齊邈之眼神繾綣雋永,輕聲囈語:“若聖人沒有認下你,你不是無雙公主該多好,如今你什麼都有,我怎敢帶你去洛陽?”
齊邈之長歎一聲。
皇後和齊家在他腦海中穿梭而過,他想到太極宮裡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想到朝堂上水深火熱腥風血雨的鬥爭。
他閉上眼,心想:威名赫赫的永國公啊,不過是個笑話。
一個笑話,哪有資格禍害彆人的一生。
尤其是,她的一生。
冬日靜好,睡夢安甜。
寶鸞醒來時,齊邈之已經走了。
傅姆看了寶鸞好幾眼,欲言又止。
寶鸞坐在銀鏡前梳妝,再次對上傅姆的白眼後,禁不住開口:“姆姆,你有話就說嘛。”
傅姆苦口婆心:“我的殿下,你也太不避諱了,怎能留永國公一起歇息呢?你今年又長了一歲,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和人胡鬨。”
寶鸞不以為然:“去年可以,今年為何不行?”
傅姆笑道:“今年長大了呀。”
傅姆說著話,為寶鸞量胸脯裁新衣。去年小荷才露尖尖角,今年已經鼓起來了。
寶鸞雙臂抬高,看傅姆一邊量一邊讓宮人記下尺寸。
寶鸞道:“可是大家都這樣,那些十七八歲的娘子郎君還時常混在一處整夜喝酒作樂呢,我聽她們說,隻有偏遠閉塞的地方才講究男女之彆。隻要我不是大著肚子進夫家,丈夫死後再偷情,就沒什麼好講究的。”
長安城男女不拘小節,原就沒有什麼拘束,上行下效,平民都如此,貴族世家自然更不拘泥。加上此年代道教盛興,道教推崇長生不死得道成仙,從不對男女道德人間俗事加以乾涉。
仙人都隻講無為而治隨心自在,凡人又何必自尋煩惱往身上套層層枷鎖。
寶鸞又道:“哦不對,她們說,我是公主,阿耶疼我,隻要找個聽話的駙馬,我想怎樣就怎樣。”
傅姆氣得跳腳,恨不得將說這話的人揪出來痛打一頓:“什麼大肚子,什麼偷情,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她們是誰,我這就上門罵去。”
寶鸞輕聲道:“是姑姑和她交好的夫人們說的,去年在崔府吃宴,我偷偷聽到的……”
一聽康陽長公主的名號,傅姆氣也不是惱也不是,不能拿康樂長公主撒氣,隻好諄諄教誨自家公主:“以後可不能再聽這些話。”想了想又覺得不聽到也不可能,畢竟長安就是這麼個風氣,要是拘著公主不出門,還得被人說異類。
遂道:“就算聽到,也要當沒聽見。”
寶鸞不想傅姆生氣,連連點頭:“我知道了。”
傅姆坐下。
寶鸞轉頭問宮人:“大肚子是指懷寶寶嗎?”
傅姆一把捂住宮人嘴,瞪眼:“殿下!”
--
春分日,二月初二,電閃雷鳴,太子歸京。
大雨傾盆,徹底洗刷城牆屋瓦的殘雪,冬天結束,春天開始了。
距離長安城偷龍轉鳳的驚濤駭浪,正好過去一月整。
太子回長安的路上便已得到書信,永安宮發生的事皆寫在書信中。聖人傳令中書省欲為寶鸞加封賜邑,幕僚在信中詢問太子態度,太子當日回信,命幕僚同三省中門下省與中書省相熟的相公們走動,又驅人前去禦史台表明態度,務必支持聖人的決策。
此年代官製為三省六部一台。
三省: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六部:吏、戶、禮、兵、刑、工。
一台:禦史台。
其中中書省門下省乃最高政治中心,中書省門下省商議擬旨,交由天子批閱。而尚書省統轄六部,天子批閱同意後的旨意,由六部執行。
又設群相製,宰相們出自中書省門下省。昔年康樂長公主駙馬崔鴻曾是最年輕的中書令,因故辭官後,重新任工部尚書,雖然不再參與政事堂的議事,但朝中追隨他的人仍在,故而時常被人喚一聲“相公”。